七十七
在白臉主持下,看守所迅速向上級部門打報告,要阿塔家裡來人把她接走,理由是政府不能背這個負擔。大約是這個「負擔」讓上級部門也感到不堪重負,報告一送上去就批准了。
阿爸帶著本村的幾個親戚、朋友,把阿塔接回家。徒洛聽說後曾去探望過。
「我完全認不出她了,美麗的長髮像枯草一樣,臉色灰白、發青,雙頰深深塌陷,細細的皺紋像刀刻一樣印在額頭上。」徒洛邊說邊嘆息。
「我住了三天,大部分時間阿塔都處於昏睡中。她經常因為受不了疼痛,輾轉反側,甚至翻來滾去,嘴裡不斷哼哼唧唧。我敢肯定這都是因為頭部受重傷而引起的。一旦醒過來,她就不停地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呼喊著阿爸、阿媽、嘎登、表妹、我、吐丹次仁、秋尼巴松……更多地,是呼喊你。」
「為了給阿塔治病,阿爸傾家蕩產,跑遍了拉薩的醫院,尋醫問藥。所有醫院的診斷結果都一樣:無法醫治。最終阿塔被帶回家。阿塔在縣醫院當醫生的同學一有空就趕來護理她,還找來各種偏方、祕方,試圖緩解病情,延續阿塔的生命。」
「離開那天,我拉起阿塔的手,輕輕握在手裡。這隻毫無知覺的手,輕得像一片乾樹葉躺在我的手心裡,微微發熱,我能感覺到她流動的血液。阿爸送我出門,望著他蒼老的臉,已經彎曲的背,再想到阿爸的日子有多艱難:阿媽的眼全瞎了,嘎登生死不明,阿塔又病成這個樣子。我問阿爸需要什麼幫助?阿爸要我不用擔心,又說,你能來看阿塔,我很感激。」
我再也坐不下去,倏然而起,連再見也忘了說,直朝咖啡館外走去。跨出門的那一瞬間,我突然回頭吼了一聲:「我現在就去看阿塔!」
徒洛雙手合十,喃喃地說:札西德勒(一路平安)。
七十八
第二天,我一早就出發,由北京到拉薩沒有直航飛機,經西安中轉到拉薩,全程花了七個多小時。出拉薩機場後,我僱了一個做旅遊生意的司機,開上他的十二人座小麵包車,直奔阿塔的家鄉。在路上我想好了,儘快把阿塔接到北京,我要找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醫生為她治療。
傍晚,順利到達。我跳下車,快步朝阿塔家走去。阿爸已聞訊出門來迎我。我抓住阿爸的手,一疊聲喊:「阿塔好些了嗎?快帶我去看她。」
阿爸掉頭就走。我緊緊跟上。阿爸把我領到一間臥室裡,伸手朝前指了指,阿塔已被裹在氆氌毛毯裡,靠牆角而立。
天旋地轉,兩眼一黑,我癱倒在地。一切都晚了,我失去了阿塔,永遠地失去了!
等我醒來時,周圍蹲著、坐著好些人,大都是我見過的鄰居,口裡正吟誦著六字真言。眾人上前扶我起身去客廳坐下,七嘴八舌地安慰我,要我想開點。
我似聽非聽,依然恍恍惚惚。
阿塔呀阿塔,我多想再抱抱妳,吻吻妳,捧起妳的手貼在我臉上。我要向你道歉,求你原諒。我要對你說,我沒有忘記我在神佛前的起誓:
今生今世,不離不棄;來生來世,也要在一起。
阿爸端來青稞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氣氛從沉重變得活躍了些,大家紛紛問起我在牢裡的情形,跟徒洛一樣,鄰居們也以為我剛出監獄,一個勁兒地感謝我,為幫助嘎登和阿塔而坐了牢。我不敢說出我沒有坐牢的實情,只能含糊其辭。樸實的藏人們沒再多問,轉向其它話題,談論起拉薩暴動以來流傳的各種消息。在我聽來,幾乎都是壞消息,但從他們的表情裡,我看不到任何沮喪,倒是洋溢著一股神氣,彷彿在說:我們是打不垮的。
夜深了,鄰居們散去。我上樓去看阿媽。阿爸說阿媽從早到晚都待在經堂裡,由於身體虛弱,阿塔的事沒敢告訴她。阿媽正坐在墊子上念經,酥油燈光搖晃不定,照著她滿頭白髮。我心裡一陣陣發酸。我沒有打擾她,只是遠遠地望著。
回到樓下,阿爸正盤腿而坐,佛珠套在手指間,一顆接一顆地捋著。我坐到他身邊,談起了與嘎登的最後一面。我隱去所有的可怕場面,只講嘎登對家人的眷念,對阿爸阿媽的祝福。爲了緩解阿爸內心的絕望,我特意提到嘎登說的「沒大事,最多坐三、五年的牢。」阿爸一直在捋著佛珠的手指,這時停住了,也就幾秒鐘,佛珠又開始移動。顯然阿爸很清楚這只是寬慰的話,不過他仍然嗓音沙啞地對我說:「等會兒給你阿媽送水時,我會告訴她。」
隨後是沉默。忽然我想起那隻與阿塔一同長大的藏獒。
阿爸說:「死了有些日子了,死前整天圍在阿塔的床前轉圈,不吃不喝,晝夜低嚎,聽著像哭聲。」我問阿爸:「你是在醫院還是在看守所接的阿塔?」
阿爸說:「看守所,人還沒送出來,我們就被二、三十個警察圍住,有的手裡端著槍,威脅我們,說接到人就走,不許停留,誰要多話,馬上抓起來!當我看到阿塔時,我還是忍不住吼叫起來,我的阿塔,不是這個樣子的。好好的一個人,被你們抓進去,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哭了,這兩天我變得特別愛哭。路上,我已哭過多次。見到阿爸那一瞬間,看著裹住阿塔的氆氌毛毯,看著鄰居們,看著阿媽,淚珠都在眼眶裡打轉。我感到無助,無奈,無力,無望!中國就像一張大蜘蛛網,當權者就是網裡的蜘蛛,人人都被或緊或鬆的網住。你越是掙扎,網住你的蛛絲就纏得越緊。而我呢,如今已經被嚇破了膽,除了規規矩矩過日子,還能做什麼?我痛恨我自己!
任淚水緩緩湧出,我聽阿爸講上午發生的事:
已經連續幾天昏睡不醒的阿塔,脈搏時有時無,勉強看出還在呼吸。就在上午,阿爸給阿媽送完飯,剛剛返回,突然望見阿塔坐了起來!阿塔的目光好像看著阿爸,但眼睛裡空空洞洞。
只聽她直嚷嚷:「張哥今天要來看我了,我的新衣服呢?快幫我梳梳頭,我這個樣子怎麼見張哥啊!」
憑著經驗,阿爸知道,女兒臨終的時刻到了。
阿塔不住聲地要這、要那。忽然又伸出手指看了看,焦急地叫起來:「張哥給我的戒指呢?」
阿爸趕緊把戒指找出來,幫她戴上。阿塔端詳著,空洞的眼睛裡突然閃出異常的光彩。然後她一頭倒下,陷入深度昏迷,只有眼珠子來回移動。阿塔是在中午「呵頌」(去世)的,阿爸聽見她喉嚨裡發出「呃」的一長聲,本來有些蜷曲的身體一下子伸直了。
我痛哭起來。阿爸開始安慰我。他說下午已為阿塔做了超度法事。又說:「我們藏人有一句諺語—每個人都會死,但沒有人真的死。」阿爸的臉上浮現微笑:「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道門檻,阿塔跨過了這道門檻,還有漫長的道路需要她去走。」
臨睡前我對阿爸說,這一夜我要待在阿塔身邊,最後陪陪她。
我緊靠著氆氌毛毯坐下。隔著毛毯,能感覺到阿塔的肌膚與骨骼,已經冰涼、僵硬。從外形看,阿塔的身體成坐姿,用一塊土坯墊底。根據藏人的傳統說法,人死後,靈魂不會馬上告別屍體,當屍體被背走時,把土坯扔到十字路口,靈魂才會遠去。我寧願相信阿塔的靈魂還在,就在屋子裡遊蕩。
只是,她能看見我嗎?能聽到我說話嗎?
不管阿塔的靈魂能否看到、聽到,我仍是要說,我無法不說。我對著氆氌毛毯開始傾訴,一樁樁,一件件,起起伏伏、連連綿綿。
過去了的一切沒有過去,剎那間都湧到了眼前:初見時你看著我的眼神,率直、活潑、熱辣辣,像一股飛捲的浪撲來。你的聲音裡,總透著讓人難忘的俏皮勁兒。第一次為妳寬衣解帶時,你發出的吶吶聲:是不是太快了。哦,更忘不了你的喃喃聲:我愛張哥。危急時刻,你的一聲喊:張哥是好人!面對保安的電棍,你隻身護我:打我好了!徒洛勸你離開成都時,你那沉靜的回答:我不能走,張哥還在監獄裡。
太陽露頭前的晨曦,把窗戶照得透亮,說累了的我,頭腦有些昏沉。
突然,有人在我耳邊說:「張哥,我要唱支歌給你聽。」
聲音這般清晰,我一下驚醒了,難道阿塔真的來我夢裡與我相會!我茫然四顧:在亮光中飄舞的纖纖細塵;那張阿塔和我曾睡過的床懸掛在牆上,阿塔從湖邊採來的一大束花,早已乾枯。
屋子裡靜得可怕,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多想再聽聽阿塔的歌聲!我打開手機裡的音樂目錄,用手指點了一下〈兩隻蝴蝶〉,這是我當初特意錄下的阿塔的歌聲:
我和你纏纏綿綿翩翩飛,
飛越這紅塵永相隨;
追逐你一生,愛戀我千回,
不辜負我的柔情,你的美。
我和你纏纏綿綿翩翩飛,
飛越這紅塵永相隨;
等到秋風起,秋葉落成堆,
能陪你一起枯萎,也無悔。
我就這麼一遍又一遍地聽著,直到阿爸帶著天葬師走進屋來。
七十九
我緩慢地回過身來,僧人們已經下山了,也不見阿爸、天葬師的蹤影。那些好像來參加盛宴似的互相擁來擠去的兀鷲們,都飛走了。天葬台顯得空空蕩蕩。我絲毫不想離開,在阿塔消失的這塊地方,我想再多待待。
起風了。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樹葉在腳下打著旋,前方有幾朵互相重疊的白雲正時起時落。突然,我睜大了眼睛,就在那個由亂石鋪成的長方形地面上,有一隻孤獨的兀鷲在行走著、跳躍著、尋覓著,用牠肥厚的尖嘴往地上啄著,彷彿在做最後的檢查:是否還有阿塔殘存的屍骨。
我朝兀鷲走去。它昂起頭來看著我,我們互相對視了幾秒鐘,不知道為什麼,從它眼裡我似乎看到了眷戀不捨的神情,禁不住衝它叫了一聲:
「阿塔!」
我迅速靠近它。兀鷲展開巨大的翅膀,優雅地搧動了幾下。它的眼睛依然注視著我,彷彿在向我做最後的道別。
接著,它凌空而起,掠過我,朝上飛去、飛去,消逝在一碧如洗的藍天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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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