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二十六 披張獅子皮
今天正是張萬慶看出「名堂」的時候。
經過三個星期的調查、「摸底」,丘封縣委「二道壩整頓工作組」擬定了第二階段工作計劃,確定了一份七十四人的待審查名單,他帶著這份名單來向市委書記羅國夫匯報。
時值中午,羅國夫剛吃過午飯,正躺在二樓辦公室裡一張帆布行軍床上休息。
「政委,我來了!」張萬慶還是按老習慣叫羅國夫為「政委」。
羅國夫緩緩睜開眼,埋怨地說:「連個中午覺也不讓睡,真會挑時候!」
「這不是你說的嗎?」張萬慶叫屈不已:「你說,上班時間人來人往不方便。下班時間到你家,又說,讓人家看見鬼鬼祟祟的也不好。只有中午既光明正大又沒人干擾。」
「行了,行了!我說一句你就有十句等著!」羅國夫並不認錯:「什麼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他坐起身來。
「這是二道壩工作組第一階段工作總結及第二階段工作計劃的請示報告,帶來先請您過目。」張萬慶指著說:「都是戈進軍搞的,沒有我任何意見。」這後一句話的意思是表示他遵從老上級的指示,對工作組沒插手,當然也就沒責任。
羅國夫戴上眼鏡,瀏覽著:「……『概況……二道壩及其毗連的蓬門村地區共有商戶一百一十六家,住戶九十七家,常住人口約二萬六千人。……客流量……營業額…………資金流動量』這些都是流水賬,讓秘書去核實就行了!……」
他邊看邊評,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向張萬慶解釋他「一目十行」的原因:「……『事件發生的經過』……這也是流水賬,我是當事人比他們還清楚呢!……『事件的性質:在國際反華反共的大氣候下……』扯這麼遠做什麼?國際上有誰知道個羅國夫?……『各種敵對勢力,陰謀推翻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一次實力的較量。是有目的、有組織的動亂,是『六四』的遺續。他們以造謠、污蔑、顛倒黑白的手法,對黨的地區負責人抹黑、丑化、圍攻、漫罵,甚至危及人身安全。……』這段話倒也不差,但是由於我們幾十年來對任何『亂子』都是這個分析法,陳窠老臼,反而沖淡了這次事件的嚴重性。不過不能要求過高,否則人家會說我是吹毛求疵。……」
「那麽這段是要改還是不改?」張萬慶請示。
「人家的文章為什麼要改?」羅書記說:「我最欣賞的是『各種敵對勢力』的『各種』二字,再妙不過!」他甚至熱烈贊揚起來。
「怎麼說?……」張萬慶不解。
「……『各種』就不是一種,也不止十種,而是包羅萬象。豈不就是說:既有階級的、社會的、利益的原因之外,還應該包括來自我背後的、出於難以告人目的的原因,帶著『同志』面具的『勢力』,對嗎?……『各種』嘛!……」他笑對張萬慶,表情說是狡猾並不為過。
「怕是你理解的這個『各種』和人家寫出來的這個『各種』不會是一個意思。難道有誰會不打自招?」張有意地掃興。
「呃?!……」羅卻仍然自負地樂觀:「不管怎麼樣,有了這個『各種』就有文章可做,有了這二個字這個報告我就滿意百分之百了!」
「但願如此!」張萬慶諷刺著。
羅國夫繼續看報告:「……『下一步工作安排:根據對形勢的分析,事件的性質及調查所得的情況,計劃對下列三種人進行清理性審查:一,殘存的或者說是隱藏的,一貫仇視黨及社會主義的階級敵對分子;二,在清理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污染過程中或在清理『六四』暴徒過程中頂風而上的狂熱分子,所謂『民運分子』,挑戰黨的領導有煽動言論並行動的顛覆分子;三,各類刑事犯罪分子,來歷不明的社會渣滓,反動餘孽,負罪潛逃分子……』」
羅書記對這一段看得很仔細:「嚄!七十四人名單!」
「報告」在第一種人中列舉了祁冠三,不厭其詳的揭露其階級背景、「反動事跡」、一介「老反革命」,是「敵對階級的代表人物」;與之並稱的還有一位在蓬門村買房退休的老教授,他是「憲法內鬥爭」的倡導者;一位因散佈「昏雲蔽日,喻主上失德,小人擅權」的已被「遣送回鄉」的老三輪工人。
第二種人的典型是于喜蓮。她的「劣行」「罄竹難書」。
令人費解的是第三種人,張文隆、張文陸兄弟在列。理由是「來歷不明」,「懷有可疑動機的對周圍人小恩小惠」。
「大開殺界!」羅國夫憤怒掩卷:「不亞於一場『嚴打(鄧小平曾於80年代兩次指示『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簡稱。各地為了報功,把已處理過的案犯或已刑滿出獄的罪犯從『嚴』送進刑場)』。用無原則地發洩掩飾自己不可告人的企圖,用血跡來沖刷腳印,賊喊捉賊,罔顧事實,形左而實右!……」他站起身在辦公桌前急沖沖走來走去,激動不已。
「您冷靜些。」張萬慶勸解,雖然他估計羅國夫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文件,但也沒想到他會發這麼大的火:「好在我還是工作組長,我有權力撤銷這份報告。」
羅國夫穩住身,仰頭看了半天天花板,終於說道:「不!根據中央精神,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是『維護社會穩定』,這樣的報告雖然用心不可取,但客觀上卻能收到一些嚇阻效果,能使一些想要挑戰法律的人有所收斂。再說人家有著強有力的背景,在市委會上也會以多數通過。」
「可是正像您說的,這玩意兒可是『形左實右』,執行下去可就又是一場血!」身為公安局長,張萬慶也厭倦了血腥。
「那就要看我們怎執行了。執行權在我、在你,不是嗎?」羅國夫眨動著小眼睛。
「你是說……我們撇開戈進軍,接受他的報告可不按他的辦法辦?」張萬慶明白了老上級的意思。
「耍獅子的(即獅子舞)披一張獅子皮,嚇人,不傷人!」羅說。
「可他還是工作組副組長呀?」張又顧慮起來。
「……這樣吧!」羅國夫不回答張的問題,直接做出指示:「你明天下午來列席市委常委會,討論這份報告。通知小戈,讓他也來!」
「是!」張萬慶習慣性的服從。
「我交你辦的事怎樣了?」羅國夫提出另一話題。
「清楚了!」張萬慶有把握地說:「把你私訪二道壩的消息透露出去的是你的司機,小趙!」
「他?」羅國夫吃驚。
「您可別誤會!」張萬慶急忙修正說法:「他可能是出於好心,怕您一人微行不安全,在與您分開的時候給市委辦公室馮主任打了個電話。……」
「嗯?」羅國夫示意說下去。
「馮主任當下與市公安局蘇局長聯繫,道出你的行蹤。他是如何部署的,我做為下級不便打聽。可從另一頭,在我們丘封縣來看有兩個『風源』:一,是駐蓬門村的鄉公安員韓崇禮。您先看看這個……」說著他遞給羅國夫一份複印件。
此件原跡是一篇小學生作文,題目是《我的同學》,作者是蓬門村第二小學五年級學生王欣。
「(簡體字)我的同學韓國強是個不誠實的人。上個星期天早上,媽媽剛剛上市走了,韓國強沖沖(匆匆)來找我,把(扒)在我耳道(朵)上說,城裡下來個羅大官,是包公四方(私訪)來了,你媽為什麼不去找他講講理呢?不去白不去呀!我聽了以後馬上跑,追上媽媽告訴她。可是,等我媽出了事,我去找韓國強問他,不是你說的可以找大官講理嗎,怎麼講了理你爸(指韓崇禮)又把我媽管著(制)了呢?他不成(承)認,我兩(倆)就打架,他個子大……」
「這個王欣是……?」羅國夫問。
「于喜蓮的兒子。」
「這『上市』的時間?」
「二道壩早上十一點開市,于喜蓮是上市『告地狀』。」
「她倒準時!」羅國夫苦笑著說。
「二道壩市場管理處的人很懶,從不按時上班。對于喜蓮來說這段時間既安全施捨也多。」
「這個姓韓的又怎麼知道我的消息呢?我在十一點的時候還沒到二道壩。」
「『該韓……」張萬慶不知不覺地用起辦案用語:「是受誰的指使還不清楚,但有一個旁證。」
「什麼?」
「二道壩有一個警民聯防隊員叫吳明光,他也是最先知道你要去二道壩的人。據他交代,當天上午也是十一點鐘左右,市區宋門地區另一聯防隊員姓田的打電話告訴他,說有一個聲名狼藉即將下台的『市級幹部』要到二道壩私訪,邀買人心。他要吳明光組織人給這個高幹『亮亮相』,讓他看到群眾不買賬,接受教訓乖乖下台。就是他,組織了落地藝人演出,找小孩子唱《拍手歌》。……」
「我說呢,組織的那麽嚴密,及時。」羅國夫評論著。
「據他說,他再也沒想到來的是你。知道自己把事情鬧大了,工作組一進點他惶恐不安。」
「為什麼?『聯防隊』不是小戈管嗎,還能坐他個承辦不力?」
「相反,正因為戈進軍是工作組副組長他才害怕。」張萬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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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