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女囚們眼饞地盯著那個塑膠袋,阿塔知道人人都想要,就每人一分的分給了大家。她一直在捉摸,這些東西是誰送給她的?女管教居然變得和顏悅色,沒有懲罰她,奇怪不?
幾天之後,阿塔被帶進一間辦公室,迎面站著兩個穿制服的男人,一張白臉、一張黑臉。在這兩張臉的注視下,阿塔侷促不安、低下頭去。
白臉指著靠牆的沙發要阿塔坐下,口氣溫和地問:「你想喝什麼茶,奶茶?」
阿塔嗯了一聲。
接著就聽黑臉問:「東西都收到了吧?」
阿塔又嗯了一聲。她多少有些驚訝,為了弄清原因,她抬起頭來,目不轉睛看著白臉、黑臉說:
「你們為什麼要幫我?」
黑臉先笑了:「我們見過面。」
白臉也笑了:「你完全想不起來了嗎?」
阿塔疑惑地搖搖頭。
白臉點醒她:「有一次在武侯祠,你坐的車被攔住檢查,你的身分證是交給誰登記的?」豁然,記憶如潮,在阿塔腦海裡翻滾,有當時的場面,還有離開時聽到的兩人的對話,尤其是白臉挖苦黑臉的那句話:
「你這輩子就一個流口水的命。」
「我現在是副所長啦,分管你們女監區。」
白臉不無得意地說。
又用大拇指指了指黑臉。
「他也是科級幹部了,負責後勤工作。」
白臉把奶茶遞到阿塔手裡:「我們都對你印象不錯,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對我們說。」
阿塔感動得哭起來。入獄的這些日子,她睡不著覺,情緒低落到極點。擔心最多的是,會不會她也像嘎登一樣,「永遠也別想活著走出牢門」。如今有人關心、有人問了,她沒法不哭。她講起了我的失蹤、我的無辜。說到情切傷心處,越發抽抽搭搭,央求白臉黑臉:「行行好,放我出去,我要找張哥,救張哥。」
白臉與黑臉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白臉勸她別著急,黑臉要她放寬心。
白臉並且擺出一臉同情:「我們會向上級部門反映情況。」
黑臉更煞有介事:「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啦!」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好話說盡。見阿塔收住了眼淚,黑臉的神色變得有幾分曖昧:「當然囉,你也要聽話,好好表現哦。」白臉接著說:「都說你的歌唱得不錯,等下了班,你陪我們出去散散心,吃個飯,唱唱歌。」
女管教帶阿塔去了管教們專用的澡堂。監房廁所邊有一洗漱間可以淋浴,但只有冷水。阿塔入獄時穿的無袖長袍、襯衣、腰帶,都已洗淨、烘乾,女管教要阿塔換上,還拿來口紅之類的化妝品。阿塔只簡單地塗了塗嘴唇,就跟著白臉坐進一輛桑塔納轎車,由黑臉駕駛,開出了看守所。
用餐的地方在一家大酒店的二樓,宮廷式裝修,頭頂掛著巨大的燈籠。粵式菜,五十二度的五糧液酒。他們喝酒的方式跟藏人好有一拚:斟滿酒杯,對方端起來,搶先一口喝盡,你就躲不掉了,非喝完不可。白臉黑臉輪番敬酒,阿塔還沒吃到多少菜,已被灌了一肚子,直喝得手足綿軟、暈沉沉。
忽見兩人起身對她說:「走,到四樓卡拉OK廳唱歌去。」
進了歌廳包廂,白臉黑臉又點了啤酒、飲料、果盤。黑臉提出跟阿塔對唱,選了〈十五的月亮〉,正唱著,進來兩個女孩,說是陪唱的,其中一個跑到白臉身邊坐下,用手抱住他的腰,一看就知跟白臉很熟。對唱完了是獨唱,幾曲之後,黑臉又拉著阿塔跳起了慢舞。阿塔感覺苗頭不對,因為黑臉越摟越緊,臉也貼上來了。阿塔雖極不情願,卻只能強忍著。
當第二支舞曲響起時,黑臉又來拉她。
阿塔推辭:「我有點累了。」
正在跟女孩們玩骰子遊戲的白臉抬頭對黑臉說:「房間已經開好,在八樓。」
他掏出房卡交給黑臉,黑臉轉過身對阿塔說:「我帶你上樓去休息一下。」
阿塔驚出了一身汗,心裡直喊,要命了,我怎麼能單獨跟你走?直接拒絕吧,又不敢。腦袋裡開始旋轉起各種如何躲開的辦法,但臉上還得裝作若無其事。
「我不累,一點也不累。」
阿塔強作笑顏:「我們還是跳舞吧。」
忽然她瞅見擱在茶几上的兩個麥克風,便抓起一個遞給黑臉說:「乾脆,唱歌好了,你不是喜歡對唱嗎?我來選一支好聽的。」
邊說邊起身去卡拉OK播放機前挑選曲目,黑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要你走,你就走。別他媽的囉嗦!」
阿塔努力想掙脫,黑臉抓得更緊了,同時壓低嗓門威脅:「你如果不聽話,我就把你銬起來。」
畢竟慌亂,畢竟害怕,也不想當著兩個陪唱女孩的面被銬住雙手,阿塔不再抗拒,默默隨黑臉走出包廂。她感覺就像落入深不可測的河裡,身體往下沉,手足無力地撲騰,拚命想把頭伸出水面去呼吸,卻無人拉她一把。
來到八樓打開房門時,阿塔固執著不肯往裡走,黑臉一掌把她推了進去。
七十五
就這一掌,阿塔彷彿從水下冒出頭來,腦袋突地一亮:盥洗室!只見她一個急步向前,迅即朝右手一拐,進入盥洗室,反身從裡面把門鎖上。她用肩背抵住門,能聽見黑臉走到門前站住了。一道念頭閃過:黑臉會不會把門一腳踹開?
不等黑臉有所動作,阿塔努力使語調顯得平靜地說:「我在上廁所。」
「給你十分鐘。」黑臉的聲音裡透著一種獵物快要到手的心滿意足。
黑臉走開了。周圍突然安靜下來,阿塔能聽到自己的劇烈心跳聲音,身體開始慢慢往下滑落,直至沉重地坐到地上。她雙手抱住膝蓋,心頭一片茫然,往下該怎麼辦?思緒紛亂,怨恨交加。更多的是氣自己,沒能識破白臉黑臉那些假惺惺的謊言。時間分分秒秒流逝,阿塔一籌莫展。
十分鐘臨近了,恍惚中,阿塔感覺黑臉的兩隻手已經伸向她,沉重的身體也壓了過來。就像要拚死力推開黑臉似的,也不知從何處,乍然噴湧出一股力量,推著阿塔跳將起來。
趕快逃吧!逃出酒店,逃出成都。我要回家,回到阿爸阿媽身邊。
保持著幾分鎮靜,大氣不敢出,阿塔輕手輕腳轉開門鎖,把門稀開一條縫,電視響著,客房裡的燈不很亮,估計只開著床前燈。阿塔迅速拉開盥洗室門,直奔幾步之外的房門。突然,懵了,她從未見過如此複雜的門鎖,還拉著鏈條。阿塔手忙腳亂,鼓搗了好幾下才取開鏈條,又去開鎖。正當阿塔握住把手左旋右轉時,取鏈條的聲響驚動了躺在被窩裡看電視的黑臉,渾身一絲不掛的他跨著大步飛躍般衝過來。
這時阿塔已打開鎖、拉開了門,可惜晚了,黑臉一把抓住她的長髮,猛力往後拽。阿塔慘叫一聲,鬆開把手,跌倒在地。黑臉推上門,重新鎖上,再抓住阿塔的頭髮往房裡拖,就像拖著一隻送往屠宰場的牲畜。一直拖到床邊,才鬆開手。
黑臉喘著粗氣,邊罵邊在床沿坐下:「X你媽,居然敢逃,你是找死呀!別忘了你是什麼人!」黑臉點燃一支菸,吸了兩口又說:「你只要出了這個門,就是逃犯,我可以一槍崩了妳。」黑臉再吸兩口,把剩下的半截菸扔進菸灰缸裡,用腳尖碰了碰躺在地上的阿塔,不耐煩地說:「快脫吧,別等老子動手。」
阿塔緩慢地站起來,面朝著黑臉,表情是順從的。在黑臉的注視下,她把兩手伸到了胸前,似乎就要解開襯衣上的鈕釦。忽然她忸怩了一下,稍顯害羞帶著嬌聲說:「不許看。」黑臉嘿嘿地笑著轉過頭去,渾身上下一堆堆的肥肉都在興奮中抖動。
阿塔一個急轉身,拔腿就跑!很不幸,警覺的黑臉比她跑得更快,半道上,從背後把她攔腰抱起,往床上扔去。阿塔仰面朝天落下。暴怒的黑臉緊跟著上床,像熊一樣的大塊頭直接騎在阿塔身上。他舉起右手,對準阿塔左右開弓搧起了耳光。一氣打了十幾下,阿塔連連哀求:「別打我了,別打我了。」
漸漸,哀求聲沒了,只剩下微弱呻吟聲,黑臉才停手……
阿塔猛然清醒過來,奮力把他一推。就在兩人脫離開的那一瞬間,阿塔順勢翻滾,到了床沿,起身就要向外逃去,黑臉一把拽住了她的右胳膊。阿塔回身朝他一陣亂踢,又揚起左手打他的臉。黑臉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副手銬,先銬住阿塔的一隻手腕,並把這隻手擰到背後,迫使阿塔前胸向下,再抓過另一隻手,將阿塔反銬起來。
上身已無法動彈的阿塔仰面而臥,目光直直地看著黑臉,裡面有痛苦、有絕望,更有不肯屈從的倔強。阿塔忽左、忽右地轉動下身躲避,黑臉費了半天勁兒也沒能得逞,氣得怒罵:「我掐死你!」……
就這樣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精疲力盡,黑臉才放手。
阿塔幾乎虛脫,癱瘓般斜躺在沙發上。黑臉直接去了盥洗室,洗頭、淋浴,還刮了鬍子,之後,才解開阿塔的背銬,嘴裡連聲催促:「快起來,穿上衣服跟我走。」
阿塔感覺不到兩隻手的存在,好半天才恢復知覺。她勉強支撐著從沙發上坐起,站到地面上,兩腿輕飄飄的,就像踩在棉花堆上,差點沒跌到。她掙扎著穿好衣服,出門前,黑臉又給她戴上手銬。
白臉已坐在車裡等著。他瞟了一眼被黑臉推進後座的阿塔,注意到她戴著手銬。
「你到底搞定了沒有?」白臉盯著黑臉問。
「哈,那還用說!」
黑臉得意地笑著:「一想到你對我的挖苦,什麼『這輩子就一個流口水的命』,哈哈,我就不服這口氣!」
一直埋著頭的阿塔突然抬起了頭。
「我要去告你們。」她悲憤地說。
白臉與黑臉相互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笑,黑臉笑聲格外響亮:「你想告老子,哈,告老子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
「我要去告你們。」阿塔繼續說。
白臉刷地拉下臉,對黑臉說:「你來開車。」然後他鑽進後座,嘴裡喊著:「我叫你告,叫你告!」
他抓住阿塔的長袍下襬……阿塔再也承受不住,昏了過去……
行駛中,晃盪的車身使阿塔漸漸醒來,她發覺自己已經坐起,斜靠在座椅上。轎車正開過大街,耳邊傳來白臉和黑臉輕鬆地交談。
「我要去告你們。」阿塔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她的聲音聽起來虛弱,但透著頑強。
白臉猛地回過頭,他的鼻尖幾乎頂到阿塔臉上,譏笑著說:「你去告吧,往哪兒告都沒用,誰會相信你的話,一個分裂分子的話?對那些殺人犯、搶劫犯,我起碼還能給點尊重。對你,根本沒有!」
「我要去告你們。」阿塔無懼地說。
黑臉把車停到路邊,從駕駛座回過頭來對白臉說:「跟她囉嗦什麼,要是不老實,就再幹她,幹死她。」
接著他衝著阿塔怒喝:「別以為我們不敢,把你幹死後,就說你畏罪自殺!」
「好好想想吧。」白臉的聲音顯得陰森森。
「你不是還要救你的張哥,盼望著和他團聚的那一天嗎?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阿塔雙肩開始抽動,哀哀地哭起來。
白臉朝黑臉使了個眼色。黑臉把車開回了看守所。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