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媽的!」文陸罵道:「挑唆別人告狀,然後再把人抓起來。挖坑讓人跳,再往上填土,沒法再卑鄙了!」
「怕是沒這麼簡單!」老人說。
「還簡單?」文陸不解:「這都趕上高太尉的白虎堂了(事見《水滸傳》)!」
「于喜蓮母子沒錢,沒產業,陷害她圖什麼?」祁冠三分析。
「是呀!公安員一家為什麼這樣做?」文陸也動了腦筋。
「王欣媽是個『卒子』,過河卒!人家用『卒子』攻『老帥』,犧牲了,損失不大。成功了,殺卒滅口!」祁冠三深入地說。
「您是說……這事是衝著羅國夫來的?」李麟猜測著舅舅的話意。
「這就叫『黨內鬥爭』。」老人平靜地說:「利用社會矛盾陷對方於不利。就像『六四』,先是儘著學生們鬧,使趙某人窮於對付。你如果是鎮壓呢,則說你是自己不乾淨滅火保己;如果是寬宥呢,則說你是慫恿暴亂,分裂黨和國家!」
「姓趙的選擇了後者。」李麟補充說。
「也像『文化大革命』……」祁冠三不厭其詳:「毛某人點火讓『劉鄧』去救,他在杭州做隔岸觀。『劉鄧』滅火,則說你『資反路線,鎮壓群眾』;『劉鄧』倘或也喊『造反有理』呢,那就是真正的反叛了!」
「『劉鄧』選擇的是前者!」李麟總算把老人的思路摸清了。
「不管怎樣選擇都是身敗名裂!」老人譏諷地說。
「他們這樣鬥到底是為了什麼?」文陸問。
「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清楚,老百姓只是『卒子』,死活都不會明白!」。
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響起蟋蟀聲,深秋殘鳴,遮蓋了人聲的嘆息。
「這種『黨內』拼鬥還有特點。……」祁冠三意猶未盡。
「什麼?」文陸問!
「三無!」。
「哪『三無』?」李麟搶著問。
「無孔不入,無所不用其極,無毒不丈夫。」接著他講了個往事:
「1960年,我正在『惠山農場』服刑期勞改。一天當局忽然把我傳去,說是要執行一項特殊任務。沒有允許我弄清任務是什麼,就把我送到了北京。高級轎車接,高級招待所住。直到第二天給病人會診才知道,這是位爵高位顯的老元帥。一隻眼在戰爭中瞎掉,而另一隻眼也處在危險之中。晚上醫療組成員座談醫療方案,從雙方辯論中我發現一方是要傾全力治病,而另一方不但不是治病而其實是促其速死。在這種情況下,你們說我該怎麼辦?」老人說渴了,黑暗中摸索著茶杯。
「醫生嘛,總該向著治病的。」文陸心地不壞。
「要是一治就能好的話,還能用我這帶帽的『反革命』來現眼?這麼嚴重的病情誰都沒有把握!」老人說:「治不好豈不扣你個陷害首長?」
「那……您不會裝『熊』,說:您才疏學淺這病治不了,『一推六二五』!」文陸出著主意。
「這麼大的官,身邊的人都吃素?這點小肚雞腸都看不出來?說你對國家領導人、老革命沒有感情,連醫生責任都不盡,見死不救!」李麟推測著說。
「就是這話。我左右為難,無奈何,我只能憑良心加入治病的陣營。倒霉的是我們方案沒有成功,病人的眼終於無可挽回的瞎掉了,在追究醫療責任時『治病派』因我是帶帽的『反革命分子』,想讓我承擔主要責任。我憤怒至極,戳右眼立誓,說了句:『我自己有眼無珠,不該給高官治病!』被抓住話柄,要按『階級報復』處理,判我死刑。不料,那些不打算治病的人卻救了我。他們有通天手段,反控說對方掩蓋事實真相,拿一個『反革命』來搪塞。於是『治病派』全受審查,我卻僅被加刑十年。」
「媽的╳!」文陸怒罵:「這麼黑暗!」
「這就是做『卒子』,明知沒下場卻又不能自制。王欣媽就是眼下的『卒子』,不管他們黨內怎麼鬥,她必須『犧牲』。」
「不行!」李麟拍著大腿說:「不能讓他們得逞,把這事給他捅出去!」
「捅給誰?」文陸問:「于大姐要是揭了底,人家豈不要她的命?」
老人這次沒說話,他那獨剩的左眼在黑暗中睒睒發亮。
「匿名信怎麼樣?」文陸試探地說:「反正咱們不能去『上訪』。」
「匿名信這玩意兒,正派人不重視,而做賊心虛的人又能拿去通風報信,搞報復,能不能……」李麟猶豫地問:「舅舅設法去見見羅書記!」。
「好主意!人不知,鬼不覺。」文陸拍手。
「不妥!」老人半天才開口:「既然是『黨內鬥爭』,我們沒有必要做任何一方的耳目,何必把寶押到底?我們想幫助的僅是王欣母子,是她們太可憐!」
「那怎麼辦?」「兄弟」二人都嘆氣。
「我想……」老人緩緩地卻是肯定地說:「通過小王欣去告訴她媽:多說話不如少說話,少說話不如不說話!裝聾作啞有時候更能有利於水落石出!」
「這,我去對王欣說,讓他既能守住秘密又準確傳話。」文陸自告奮勇。
「可這事實真相又怎麼才能揭開呢?」李麟問:「不把事實揭開于大姐的境況改變不了!」
「慢慢來,一件一件地來……」老人說話的速度正如其話本身:「我想,羅國夫是當事人他不會不瞭解情況。」
二十五 「唱哪一齣?」
「整頓」進入第五天,風聲鶴戾。二道壩及蓬門村被「管制」、「限制」的人數達三十餘名,受到懲處性停業、歇業的攤戶二十幾家。
七家販賣禁品、假冒偽劣品的商戶將被起訴,不衛生的飯館被停業罰款,三家音像租賃店一家被吊銷營業執照,二家被停業整頓,所有音帶像帶被封存待查。書場說書藝人被「拘留」,「落地(即就地拉場子)」,賣藝者被撤銷演出許可證,乞兒被收容,為首兩名較大者被送「勞動教養」。
工作組號召:向「資產階級自由化」做鬥爭,對一切不法行為進行檢舉、揭發;組織「守法教育」專門會,揭發會;分頭進行對人對事的私訪,家訪,戶訪;尤其對「外來戶」「身分不明」的審查越來越嚴格。
「整頓」的動機和目的毫無疑問都是政治的,但對經濟領域的市場來說卻像鉗上了一道箍。各種行為已不是簡單的、一對一的、算數級數式的增消、對應加減,而是像幾何、開方式的連鎖反應。市場攤戶望風而減,客流量從平日五萬人銳減到二萬人,日營業額從七百萬減至不足一百五十萬。
李麟既有「逃犯」身分唯恐暴露,又有「外來戶」的壓力,也深感生意減少的威脅。他不得不與文陸商量如何避免波及,策劃躲過這「整頓」之風。當然,最徹底的對付辦法是一走了之。駕起牛頭車,茫茫人海再尋生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但考慮到舅舅卻為難了,以他老人家的身體既不能亡命天涯也不能留下不管。況且,此等大事也必需徵得他的意見。
但老人卻總是瞇起眼、慢吞吞地說:「不忙,不忙,看看,再看看!」
從表情上看他是在思考,像是在檢驗自己的判斷力,或者可以直接說是孤注一擲。
「像個『剪刀型』,」他說:「錯了方向距離就會越來越遠。」
早晨文陸在做「上市」的準備,李麟則打算去汴州討一筆運輸費債務。王欣滿頭大汗的跑來:
「文隆叔,小六叔!我媽叫我請你們去!」他急促地說。
「什麼事?」李麟問。
「我說不上來!」王欣為難地說,情緒激動。
「兄弟」二人交換了一個共同懷疑的眼光,還沒等再發問,小王欣竟忽地跪下:
「我媽說,」他哭著:「你們要是不去,就讓我跪死在這裡!」
二人大驚,李麟急忙抱起王欣:「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王欣大哭。
事已至此,剩下的就只有義不容辭了。二人帶著王欣向他家走來。
王家在村南,離蓬門橋很近,登上橋頭就可看見王家院外人影綽動,越近越明顯。大約十幾個人成弧形地圍著院門,有人不時還向院內張望,而院門卻由一位男青年把守。
「逮捕!」李麟脫口而出。
他是有經驗的。公安部門凡是要進行懲罰性逮捕時往往有事先的徵兆。一是使「積極分子」絆住當事者防其逃脫;二是發動一些人現場助威以收「震懾」之效。今天這二點都具備,李麟不自主地意識到情形嚴重。
「這是要對于大姐動手了!」他對文陸說。
「是嗎?」文陸的心也提了上來。
「不要亂說話!」李麟囑咐。
「是!」文陸同時點點頭。
把門的小夥子放王欣進院卻阻住李、張二人:
「幹什麼的?」他橫眉冷問。
文陸剛要說話被李麟搶過話頭。
「是這樣……」李麟謙恭有加:「我們哥兒倆欠這院的于大姐一點『活(手工縫紉)錢』。趁她在家,我們來還她,不知方便不方便?」
雖然不足以打動對方卻也是個不錯的理由。
青年看看二人,自己卻不知所措。因為這類意外情況上級不曾提到,當然也就不能自專:
「早幹什麼來?」小夥子言不及義地說:「欠人錢不早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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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