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辛絲和我回到家時,那封信躺在腳踏墊上,我踢掉鞋子後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廊上。
郵戳上蓋的是倫敦W.1,那兒是世界的中心。
維多利亞瓷磚在我裸露的腳丫子下方冰冰涼涼的,我的腳趾在棕色和藍色的地板上彎曲。我將一根手指滑進信封下方,像捏起一片破碎的葉子般將它拿起來,紙上印著思凱頓藝術學院的信頭字樣。
「怎麼樣?」辛絲說。
我沒回答,指甲掐進房東貼的安納格利普牌壁紙那有如盲人點字的花紋中,一邊震驚地將信讀完。
思凱頓藝術學院
思凱頓廣場
倫敦,W.1
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六日
親愛的巴斯欽小姐:
謝謝您寄送申請函及簡歷過來。
每個人都希望不管人生高低起伏皆能茁壯成長,您顯然是個才華洋溢、能力充足的年輕女子,有鑑於此,很開心能邀情您擔任打字員一職,試用期一週。
需要學習的事還有很多,而大部分必須由您自行摸索。如果您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請回信告知您的意願,然後我們再繼續處理相關細項。起薪是每週十鎊。
致上溫暖祝福。
瑪裘莉.快克
每週十鎊。我在朵西絲每個星期只領到六鎊,這多出來的四鎊可以讓我的生活改頭換面,但重點甚至不在薪水,而是我又朝學校裡教的所謂「重要事情」前進了一步──文化、歷史,以及藝術。
署名是粗黑的墨水字,M和Q的筆畫繁複,幾乎有種義大利式的奢華,信紙散發某種奇特香水的淡淡香味,邊角微微蜷曲,彷彿瑪裘莉.快克把信擱在手提包好幾天後才終於決定拿到郵局寄件。
鞋店,再見了;煩悶的工作,再見了。
「我錄取了,」我對好友輕聲說:「他們想要我,天哪,我錄取了。」
***
第一週的星期五,我打完了里德的信,接下來那安靜的半個鐘頭都在苦思琢磨一首詩,辛絲告訴過我,她唯一想要的結婚禮物是:「寫出來的東西──因為只有妳會寫給我。」
我雖然感動但也煎熬不已,我盯著思凱頓的打字機,想著山姆和辛絲顯然帶給彼此多大的快樂,使我想起自己的空缺,有腳、但沒有玻璃鞋。也使我想起自己掙扎著要寫作已經幾個月了,卻痛恨我寫出來的每個字,絕不能讓它們繼續存活。
我腦海中剛閃過一個可能的詞彙,就有一個女人走進來。
「哈囉,巴斯欽小姐。」她說。
我的靈感就這樣溜走了。
「還習慣嗎?容我自我介紹,我是瑪裘莉.快克。」
我站起來,匆促之中撞到了打字機,她見狀大笑:「這裡不是軍隊,妳知道吧!請坐。」
我瞥了瞥捲軸上的詩,感到緊張反胃,如果她繞過來看到了怎麼辦?
瑪裘莉.快克朝我靠近,伸出手,她的眼神飄到打字機上,我握住她的手,用意念請求她待在桌子另一頭,她照辦了。
我注意到她身上有菸味,混雜著一股麝香調的男香,和她寄給我那封信的香味一樣,之後我會得知那支香水名為「野蠻」。
瑪裘莉.快克身材嬌小、背打得筆直,那身裝扮完全把潘蜜拉給比了下去,寬大的黑褲在她走路時像水手褲那樣鼓鼓有風,灰色絲緞領結鬆鬆塞在淡粉紅上衣裡。
她的模樣彷彿好萊塢明星,漸銀的短鬈髮、雙頰像是細緻的蜂蜜色木頭雕刻出來的。我猜她的年紀大概五十出頭,但和我所認識的任何五十幾歲的人完全不像,她的下顎稜角銳利,渾身散發著一股魅力。
「哈囉。」我說,忍不住一直盯著她。
「有空嗎?」快克似乎不以為意,水融融的深色眼眸望著我,我注意到她的臉龐微微泛紅,額頭上有一顆汗珠。
「有空?」我重複道。
「很好,現在幾點了?」
時鐘掛在她身後,但她並沒有轉身。
「快要十二點半了。」
「那麼我們共進午餐吧!」◇(節錄完)
——節錄自《打字機上的繆思》/ 麥田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潔西‧波頓 (Jessie Burton)
一九八二年生,曾就讀英國牛津大學、中央演講與戲劇學院(Central School of Speech and Drama)。以女演員身分活躍於英國舞臺、電視節目。
波頓的第一部作品《娃娃屋》以阿姆斯特丹為中心。處女作一出版,深受國際媒體好評。第二部作品《打字機上的繆思》故事場景橫跨倫敦、千里達、西班牙,時空格局恢宏。
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