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幅畫,2封信,3個女人,跨越30年的夢想旅程…… 打字機打出夢想,也敲出了30年前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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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應得的結局。很多改變生命的時刻──例如在船上和陌生人的一席談話──都純屬好運。
但是沒有人會毫無來由地寫信給你或者選擇向你吐露心事,這就是她教我的:好運降臨前,你必須先準備好。
你必須先全力以赴。
當改變我一生的那天來臨時,天氣熱得我腋下直冒汗,在鞋店發給每個員工的上衣印出了兩團月形的汗漬。
「尺寸不是問題。」
那個女人說,拿著手帕輕按著擦汗。
我的肩膀痠疼,指尖摩擦得好痛,我盯著那女人,汗水將她額前的淡色髮絲變成落水老鼠的顏色。
凝滯不散的倫敦暑熱。
當時我還不知道,但這個女人是我服務的最後一位客人。
「您的意思是?」
「我是說,」那女人嘆道:「什麼尺寸我都穿得下。」
打烊時間快到了,意謂我們得把地毯上乾燥肌膚的皮屑──我們稱之為腳趾果醬──都吸乾淨。辛絲總說那些碎屑都足以組合成一整隻腳掌了,這個腳掌怪物還能自己跳支快步舞。
她很喜歡朵西絲鞋店的這份工作,所以也幫我找了一份──但我們值班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已經開始渴望我涼爽的房間、便宜的筆記本,以及在小床旁等待我的鉛筆。
「小姐,妳的臉色得好看點,」辛絲小聲說:「妳是在為隔壁的殯儀館工作嗎?」
我往庫存室走,那裡通常是我逃避的小天地,現在我已經對橡皮鞋跟的惡臭免疫了,我想我可能會進去面對滿牆的鞋盒發出無聲的尖叫。
「等等!喂,等等。」
那女人在我身後喊,確定我注意到她之後,便脫下磨損嚴重的便鞋,露出一隻沒有趾頭的腳掌,半根也沒有,殘肢的邊緣平滑,那塊肉就這樣無辜地擱在褪色的地毯上。
「看到了嗎?」她說。
踢掉另一邊鞋子露出同樣沒有腳趾的腳掌,聽來很沮喪:「我……我都拿紙塞在前面,所以妳拿什麼尺寸都可以。」
非常驚人的景象,我至今都還記得那個無趾腳掌的英國女子,那時候我或許覺得噁心,我們總說年輕人對醜陋的事物避之唯恐不及,也還沒學會怎麼藏起驚訝之情,其實那時我不算太年輕,已經二十六歲了。
我忘了當下做了些什麼,不過記得和辛絲一起走回我們在克拉朋公園外合租的公寓時,我告訴她這件事,她聽聞無趾的腳掌,發出愉快又驚駭的呼聲:「沒腳巫婆!」
她鬼吼道:「她要來抓妳囉,小黛!」
接著又抱持著樂觀的實用主義表示:「至少她穿得下所有想穿的鞋子。」
也許那女人是前來預告我的命運即將幡然改途的女巫。
我並不認為如此,宣告命運轉變的是另一個女人,但是她的出現似乎確實替我那時的人生篇章畫下一個可怕的句點。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同病相憐的脆弱嗎?是否我們唯一能做的都是拿紙張來填補空缺?
我不知道。
的確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是她單純想要一雙新鞋,但我仍一直將她視為童話裡走出來的人物,因為她出現的那天,一切都改變了。
***
我從千里達西班牙港出發航向英格蘭之後的五年來,應徵過許多其他工作,卻都石沉大海。
南安普敦來的火車喀拉喀拉駛進滑鐵盧車站時,辛絲把住家的煙囪誤認為工廠,以為這是工作機會充足的保證,後來才發現這個保證比想像中難以兌現。
我時常幻想能離開朵西絲,甚至應徵過在全國型報紙擔任茶水小妹的工作。若是在家鄉,憑著我的學位和自尊,我作夢也不會想到要替任何人添茶水。
但辛絲說過:「奧黛兒,那份工作就算是一隻獨眼、跛腳、跟石頭一樣聾的青蛙都做得來,但他們還是不會想雇用妳。」
辛絲從前和我一起上學,也和我一起遠涉英格蘭,她瘋狂迷上兩件事:鞋子,以及她的未婚夫山謬。他們是在克拉朋大街附近的地方教堂認識的。
(有鑑於那地方通常都擠滿了大談美好昔日的大嬸,山姆算是一份意外的大禮。)
辛絲因為遇見了山姆,用不著像我一樣力爭上游,而這件事偶爾會讓我們關係緊繃,我常會宣布再也無法忍受現狀,說我才不像她。
辛絲會說:「哦,因為我笨得像頭羊,妳則冰雪聰明嗎?」
我撥過許多徵人啟事上的電話,它們都說相關工作經驗不是必要條件,接電話的人也都好和善──然後我會去面試,接著奇蹟發生!所有的工作都找到人了。
儘管如此,就說我愚蠢,或者說我想追求正義之財吧!我還是繼續應徵。
我最近應徵的一份工作──也是我遇過最好的工作機會──是「思凱頓藝術學院」的打字員職缺。
「思凱頓」是個由梁柱和門廊構築的地方,我曾在週六月休日造訪過一次,那一整天我都在展室之間遊蕩,從庚司伯羅到夏卡爾,中間還經過威廉.布雷克的銅版蝕刻畫。
搭火車回克拉朋時,一個小女孩盯著我看,彷彿我是一幅畫,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揉我的耳垂,問她媽媽說:「會掉下來嗎?」
她媽媽並沒有出言責備:她看起來天殺的想要耳垂給她一個解釋。
我和男孩子們搶破頭才以前幾名的榮耀取得西印度群島大學的英國文學學位,還在火車車廂裡忍受一個小孩子的搓捏,這一切可不能白費。
在千里達時,我寫的詩〈加勒比螯蟹花〉曾獲得英國領事館頒發的大英國協學生首獎。抱歉了!辛絲!但我不想把這輩子浪費在協助汗流浹背的灰姑娘們試穿新鞋。
中間過程當然不乏淚水,我多半都把臉壓進鬆垮的枕頭啜泣,欲望的壓力在我體內積聚,為此我感到羞恥,不過這也定義了我是誰,我想做更遠大的事情,而且已經花了五年的時間等待,這段期間,我只能寫詩報復英國的天氣,還向母親撒謊說倫敦真是個天堂。◇#(未完,待續)
——節錄自《打字機上的繆思》/ 麥田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