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之後,我體會到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其原因與用意,命運讓我的眼睛看不見,一定是有啟示性的目的;否則若只要我繼續過相同的生活,做相同的工作,上天何苦要這麼安排。
我最熟悉的是資訊業,研究所畢業後,決定從事無障礙軟體開發的整合或設計工作,結果透過平台媒合的工作大多以勞力為主,其他職缺對於障礙者的接受度普遍不高。轉念一想,美國在這方面的需求較高,工作機會應該較多,於是開始向美國公司投遞履歷,結果安排面試的回信竟如雪片般飛來,其中包括幸福企業Google,我十分驚訝,畢竟那是許多資訊人夢寐以求的公司。
我前前後後與Google 的人資主管面談長達六個月之久,因美國與台灣兩地的時差,幾乎都是在半夜腦筋不太清醒的狀態下回答問題。
有一回,面試主管提問:「Russ,你是視障使用者,我們現在要設計一台自動販賣機,視障者如何注意到這台販賣機,如何購買商品、付費?」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很簡單,只要讓販賣機發出聲音就可以了。」
面試主管說:「不,不能發出聲音。」
我完全沒料到他會直接否決這個設定,愣了一下,繼續說:「在地面上裝設凸起的標示,像導盲磚一樣,我就能順著指引走到販賣機前面。」
他頓了一下,又問:「那你如何選擇想要的商品?」
「螢幕採觸控式,然後聽聲音報讀。」
「不,不能有聲音。」
「用點字。」
「不行。」
「用聞的,不同的商品欄位散發出不同的味道。」
「好,要如何付款?」
「透過藍芽或RFID(無線射頻辨識系統,又稱電子標籤),用手機付款。」這次我記取教訓,不再說用語音報讀了。
最後他要求我根據剛剛的回答提出一個演算法,我歸納後回答了演算法的步驟。隨後面試主管只簡單地說會再和我連絡,我忍不住當場反問:「我的方法你都說不行,請你說說怎樣才行。」
「我會採取溫度差異,讓經過的視障者可以察覺販賣機所在的位置。」
我坦白告訴他:「依我成為視障者兩年多的經驗,感知溫度差異對我來說不是那麼重要。」
他似乎不是要得到一個標準答案,只是考驗我是否能在短時間內腦力激盪,想出答案,就算天馬行空的回答也沒關係,只要有理論依據。
面試結束後,我對如何設計符合障礙者需求的產品有了更多省思,我發現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當面試者要求為視障者設計販賣機功能時,我的答案都是以自己本身就是視障者為範本,但視障者有長幼、高矮之別,我沒有進一步考慮到老年人可能行動不便,或沒有智慧型手機可以付款;設計一個友善關懷產品時,除了考慮到如何使用之外,還要想到會給誰用,以及好不好用。
我應徵的是Google 產品中心的職位,後來經過多次面談,人資主管根據我的能力與所學相關性,把我轉調到其他單位,最後錄取的工作單位是FAE (Frequent Asked Engineer),也就是專門解決無障礙問題的部門,負責針對無障礙需求提出反饋。當時我想做的工作是產品端的開發,因為我身為障礙者,能夠根據自身經驗來設計產品;但人資主管認為我比較適合在FAE部門,雙方溝通上一直不太順利。
朋友一聽到我有機會進Google 工作,十分替我高興,但對我堅持要去產品部門的想法,直說這算是「甜蜜的兩難」吧!
其實我想要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真的想開發出一套無障礙產品。最後一場面試中,一位主管問我:「Russ,如果你想做的是和無障礙開發有關的工作,為什麼一定要在美國?在台灣沒有機會做到嗎?如果你在台灣任職,不是更直接幫助台灣人嗎?」當時台灣確實沒有這樣的產業環境,不然我也不會選擇隻身回美國找工作。
不過他的話觸動了我的靈感,如果真能在台灣研發無障礙產品,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嗎?我考慮了幾天後決定回絕Google 提供的職位,打包準備回台灣。
朋友聽到我的決定後忍不住大叫:「你瘋了嗎?那可是Google !怎麼不先進去再說?」
我酷酷地回答:「還好吧!」(好啦,我承認事後回想起來還是很興奮,「哇,Google 錄取我耶!」)
很慶幸的是就算我不工作,我的家人也能把我照顧得很好,但既然決定貢獻一己之力,金錢報酬就不是最主要考量的因素了。車子、房子都不是我想要的(事實上我也不能開車),我義無反顧,就是要做真的想做的事情。
回到台灣後,我一邊繼續投遞履歷,一邊成立視覺希望協會,期望幫助更多障礙學生解決就學遇到的問題。不久後,中正大學史無前例地招收了兩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視障僑生,他們透過關係來找我幫忙解決上課的問題,而且分別在一、兩年內榮獲各自系所書卷獎的優異成績,事實證明只要給予障礙生足夠的輔具協助,使學習不受到障礙,他們一樣能表現得很好。
後來進入資策會工作完全是個意外,也可說是上天給我的一份禮物。當時我經常到各級學校演講,分享經驗與心得。恰好有次資策會長官坐在台下聽到我闡述關懷科技的無障礙裝置,會後他主動來問我:
「如果資策會想開發無障礙裝置,應該從何處著手?」很高興我長久以來堅持的訴求被聽見,也很感謝資策會給我一展專才的機會。資策會的長官們很尊重我的想法,也願意放手讓我有發揮的空間。我是資策會聘任的第一個視障員工,同仁們沒有因為我是障礙者,就對我的工作有差別待遇或特別通融,而是把我當成一般同仁平等對待,是的,我想要的正是一個能公平看待障礙者工作表現的環境。
雖然我一開始是以障礙者為產品開發的目標族群,但隨後想到老年人以及未來老化的人都應該納入目標族群,因此開發這類產品既緊急又重要,雖然現階段大家尚未感覺到無障礙環境及關懷科技的急迫性,可能覺得很重要卻不緊急,可是一旦幾年後需求量爆增時,再加緊腳步研發已是緩不濟急了。
而我選擇加入資策會團隊,是希望能有機會將發展「關懷科技」的想法在台灣扎根落實,一方面提供現階段的障礙使用者更好的協助,另一方面提前因應老年化社會來臨的衝擊,於公於私考量障礙者的實際需求,是我責無旁貸該努力的領域。
我一天到晚拋頭露面(笑)到處參加公益活動或演講,也是希望和我接觸過的人可以多少了解視障是怎麼一回事,只要有互動,視障者的處境會更被理解,非障礙者會更有同理心,願意讓障礙者進入到各種不同領域發揮專長。如果障礙者無法立足於各產業之中,這些地方將永遠不會有無障礙化的機會。因此我也想呼籲障礙者本身或是扶持團體要勇敢挺身而出,與社會主流大眾多一些交流與互動。
本文節錄《在最暗處看見光》一書/時報出版@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