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藤面對這一桌子餿了變質了的飯和菜,方才喝過的那一口變質了木瓜奶茶的味道還留在她嘴巴裡。她擦了四五家的地板,洗了四五家的衣衫,此時,汗淋淋地站在桌前,突然,就撐不下去了,陡然地決堤了,崩潰了。她魔魔怔怔地轉身,滿屋子亂走,推開玫瑰的衣帽間的門,地板上扔著無數件衣服。她揭開枕頭開始鋪床,霍霍然抖開床單,潔白地將一切都覆蓋。然而,心裡就是崩盤了、決堤了!她在這房子裡,那房子裡,燒了多少頓無人理會的飯,整理了多少回,情欲滌蕩後的床鋪,手洗了多少腥氣的齷齪的內衣。洗女人內衣,在鄉下人眼裡是多麼晦氣的一件事!染指了要背時一輩子的,尤其是這些,不正經做女人的小婊子們,在鄉下人的傳統倫理裡,要裝在籠子裡沉塘!洗她們的內衣,老的小的擱在家裡,進城來給她們擦地板,熨衣服,燒那頓沒人領情的飯!她伺候了這些小婊子們這麼多年!一身不乾不淨的晦氣。所以她這麼倒楣!這個城市還了個瘸子給她,餘生的苦就在腳底下鋪著呢,漫漫地延續到路盡頭。
她的長興,一個能幹的男將,心靈手巧,會做木工、瓦工,在這城市走過多少工地,蓋了多少的樓廈,裝修了多少房子,伺候了多少木料、油漆、磚石,如今斷了一條腿。她的男人,當年十鄉八里之間,上哪裡挑比他更俊美、更熱情、更討人喜歡的青年?他會在月光下吹笛子,那樣的笛聲是夏夜水邊的蝴蝶,蹁躚在她的青春裡。過年的時候,一台人家都是他寫春聯,毛筆蘸墨水,落墨在朱紅長箋上。他還是個通情達理的男人,當年她脾氣可大了,耍橫撒潑的時候,一伸爪子照著他的臉就抓起來撓起來,還要跳到視窗,伸長了脖頸去罵老不死的公公和婆婆,長興總是握了她的手拉到床頭坐下,一雙好看的眼睛,憂心忡忡地求她息怒,他好聲好氣地給她講道理,逐條兒逐條兒地將道理捋平坦了,解給她聽,說到她決定重新賢慧起來。來到這城市,藍布衣一套上,人就沒了身形沒了名字,就成一枚民工了。她的多情的俊美的男人,百裡挑一的男人,在城市裡這麼多年,過著何其不恰當,不符合他的一種生活—–牽藤想著他年輕時,寧靜的眉眼,唇紅齒白的笑容,心尖尖都是痛的。
她油然地,惡狠狠地朝手邊的床單啐了一口,朝鏡子、地毯、內衣、床頭櫃,這間放蕩的、淫邪的屋子,啐了又啐。她心裡燒著火,熊旺旺的大火。這城市將她榨乾了。她哭不出來,一滴淚都沒有,也從沒有過要流淚的衝動。眼淚是她唯一的純情,她的私房錢,是她自故鄉的麥田、花朵、荷葉上露珠,採集,凝結,隨身攜帶的那一點晶瑩、清涼。她寧願啐這城市,啐得口乾舌燥,也不流一滴淚,糟蹋她的淚,糟蹋在這麼無情無義的地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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