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來,有著一個自生自滅的小東西的機敏和悽惶。雖然生於一個膏膩豐盛的家,父親是本城第一財大氣粗的,然而他在這個家裡真正疼的只有弟弟,至於秦思雨和一對雙胞胎姐姐,他持有的認為是:若非等著弟弟姍姍遲來,這三個自他那個好打麻將好塗脂抹粉的老婆的模子裡一一刻印出來的,吵死人了的丫頭片子,絕無來到世上的機遇。他每每將此罪狀歸咎於老婆,難免不恨得惡形惡狀,咬牙又切齒的。秦思雨的父親每天都有大量的飯局需要趕赴,他駕摩托車穿行在小城裡的派頭,不像一個官運亨通的局長,也不像四個孩子的父親,而是一幅派頭十足,玩興未矣的樣子。每到吃飯的鐘點,他便風摩電馳而來,嘟嘟地在樓下按著喇叭,那個腦袋後留一條辮子的少爺便樂顛顛的撲下來,爬上他的懷裡。秦思雨的母親呢,香氣撲鼻地坐在牌桌子上,快樂地等著丈夫兒子來接她一起去赴飯局。她的尋常打扮是大花緊身上衣,超短皮裙,頸項、耳際、手腕上,皆掛了鑲翠玉的金首飾,足蹬著恨天高的高跟長靴,同她丈夫一樣,她也是有派頭的、洋氣的。家裡這三個天不管地不收的女孩呢,她們是怎樣毫無修理的長大,幾乎無人知道。只是眼見得一天比一天壯實,一天比一天刁滑,她們的懶法,簡直是天下無雙的。如果放學回家母親沒做飯,那麼她們中任何一個斷乎沒有做飯的念頭,她們總是玩到餓不過的程度,就做僅僅夠自己一個人吃的飯。三個人在廚房裡忙忙碌碌,各做各的,下面,炒飯,煮湯,發明的什麼花樣都有,每個人都氣勢豪邁地往鍋裡打雞蛋。而且,為了一點薑末、一撮蔥花,一勺老二從壇裡舀出卻被老大放進自己鍋裡的豬油,隨時地尖叫、廝打、對罵,手裡握著鍋鏟,臉上掛著被抓傷的印痕。吃飯的時候呢,也不會閑著,嘴裡一邊顧著嚼,一邊輕描淡寫地對罵。吃過了飯的碗,便泡在水池裡,誰都懶得再伸一根手指頭沾沾水。做母親的回來,一進廚房,尖叫一聲,抓過來,揪住一個就打,她穿著高跟鞋,樓上樓下抓捕她的三個女兒,如履平地。秦思雨是家裡挨打最多的一個,那一對雙胞胎,自生來世上,便彼此須臾不可分離,極具心靈默契的,說得到一起玩得到一起,她一插進去,三個人就會吵架,那兩個總聯合起來對付她。
弟弟呢,最熱衷的就是打架,無比期待著有人和他過招,他勢單力薄,不大惹那一對雙胞胎姐姐,熱衷糾纏的,便是秦思雨了。他總是晃著拳頭,像要糖吃一樣地哀求道:「我們來打一架吧,來打一架吧。打嘛打嘛。」可是,真等到過招的時刻,要是秦思雨敢稍稍上心,他就會受傷嚴重地躺在地板上,聲嘶力竭的使出吃奶的力氣,朝天乾嚎,說秦思雨打斷了他的胳膊,眼睛好像也看不見了,肯定也被打瞎了。全家都出來為他評理,等到秦思雨被打哭了,弟弟就笑嘻嘻好端端地站起來。所以,這個小女孩,她其實是最孤獨的,這樣的孤獨是以最喧嘩表現出來的,那就是:一湊到兩個姐姐身邊,一會兒就開始哭,和弟弟玩,一會兒也開始哭,爸爸媽媽見了她,結果還是她哭。在學校裡因為好講小話、惹是生非,被老師訓,她也時常傷心地哭。她唯一不哭的去處,便是在小馨的家裡。
她的一雙筷子飛快地撥拉著紅釅釅的泡火蔥頭,一個一個地夾到嘴巴裡,響亮地嚼著,辣得滿面通紅,眼睛亮晶晶的。她夾了一個火蔥,放進小馨的碗裡,雙手扇著嘴裡的辣氣,鼓勵道:「小馨,你吃一個,真的不騙你,真的很好吃。」小馨是最怕辣的,但她從來很怕掃人興頭,便給面子的,張嘴巴輕輕咬了一口,立馬張大著嘴,哈著氣,對著桌子愣著,辣得都忘了拿手扇扇風,眼睛裡瞬間跑滿了水汪汪的淚水,爸爸媽媽和秦思雨都笑了起來,小馨端起茶杯,拚命地喝水,秦思雨湊在杯子前看她,兩個孩子隔著玻璃看著彼此誇張變形的大眼睛,咯咯咯地笑起來。
爸爸的目光溫情地看著這兩個孩子,他望著兩個孩子黑黑的眸子,小辮子,有些出神地,說:「你們都長這樣大了。好像昨天,你們還去幼稚園呢。兒童節的時候,穿花裙子,在街上打腰鼓的樣子,人和一隻腰鼓豎起來一樣高。」
小馨和她的朋友對著眼睛,又嘻嘻哈哈地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她們都喜歡聽爸爸這樣子說話,好像她們稚嫩的人生,也有了「遙想當日」的迢迢往事了。她們的友誼,比她們可記憶到的情景,要漫長得多呢。(待續)@
責任編輯:王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