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照例,鎮上最古老的節目就是「彩龍船」了。彩龍船的故事是最最古老的,漂亮的小船上載了一位美麗的小龍女,她乘著仙船,冉冉地從人間風景裡飄過。可她,又偏偏打扮成了一個俗世裡的新娘子,濃妝豔異,插花戴朵,臉頰上,鼻樑上,都塌著鮮紅的胭脂,額上、唇上,都點著硃砂,鳳冠垂下來的珠子遮住了她的臉。隨從有蚌精,貝殼精,烏龜精,各自扇著兩扇紅綢綾的殼,在船前船後穿梭地跑。今年,鴨母要扮演甚麼呢?從前幾年,她都扮演最讓人發笑的新娘,假裝扭捏,拿喬張致地,肥肥的兩隻手,纖纖地扶著龍船的竹竿,大大的腳移著重重的蓮花小步,披著盛碩的朱紅繡袍,一如這隆重的金妝的新年第一日。讓人看著,就心生歡喜,開懷暢笑。
大年初一,清晨,陽光都還躲在雲層裡,空氣和光都已被飛起的爆竹、彩炮、煙花染得花開璀璨。家家戶戶都趕緊吃過了年飯,等候在門口迎接「彩龍船」。人們相互打聽道:「喂,鴨母今年出場了麼?」
「出場了,出場了。」「就等著看她的戲了,敢不出場麼?」
「她演的是甚麼呀?」
「今年的新姑娘不是她,今年的新姑娘換了。」整條街講了一早上,這是唯一的準確資訊。
跟在「彩龍船」後頭的是玩長龍的,舞獅子的,唱花鼓戲的,這一天是何其的多彩多姿。然而,鴨母到底是扮演甚麼呢?沒有演新娘子,道不成,佔著自己力氣大,去舞獅子了?人們構想著鴨母站著馬紮步,雙手舉棍,虎虎生風的樣子。
早上八點,老街響起了第一聲大鏘,人們靜了下來。緊接著,鑼鼓大作。這小鎮雖然只是一個僻靜的旮旯角,然而,它的歡樂和喜氣亦是如此的濃重。人們興奮起來,在街口擠來擠去,伸頭探頸,孩子們在腿的空隙間鑽來鑽去,揀起地上的炸落了的爆竹,氣球皮。他們吶喊著,歡跳著,等著龍船隊從橋頭出來。
出來了,今年的「彩龍船」貼了桃紅的金紙,轎頂的繡球也多了,一串一串的,齊齊整整地垂掛著。小龍女是一個漂亮的新媳婦,乘著龍船,真正是新姑娘,眼睛盯著地,羞得腳都邁不開。今年的龍女格外的漂亮,龍船也是用花紙彩繪一新了的,煥然一新地走在這第一日的街上,如此端麗,如此規矩,令人景仰,反而生不出笑了。
蚌殼精倒是跑得歡的,在兩扇紅綾裡拱著身子,兩手抱拳,頻頻拱手,笑嘻嘻地給鄉黨們賀新年。鴨母呢?鴨母在哪裡?人們揪住蚌殼精的殼子,問鴨母哪兒去了?不說明白不放他走。蚌殼精笑嘻嘻地賣了半天關子,眾人眼睛四下裡亂轉,發了急,他這才俏皮地,笑眉笑眼地,朝「彩龍船」前方,那掌舵的長鬍子梢公,使一個告密的眼神。人們齊齊看去,但見那梢公,穿了一身灰布袍子,膝上裹著綁腿,弓著羅鍋背,面上塗著鍋灰,腮上掛一匹白鬍子,手裡搖著一把破破的支支拿拿的芭蕉扇,眉毛拿炭筆畫了兩條黑黑的一字,頭上折著一頂軟軟的灰布僧帽,像極了一個擺渡的老蒼頭。隨時在煙波浩淼中搭救人命,造就姻緣,留下傳奇的。
他老老地羅鍋著背,彎著腰,兩隻腳邁著拙拙的,胖胖的八字步,一隻手牽著花紙裹著竹竿的船桿,一手活活潑潑的打著扇子,她搖搖船欄,做出掌舵的架勢,繞著那只絢麗的龍船,左邊跑一跑,打一打扇。右邊跑一跑,打一打扇。
人們這才真正沸騰起來。懸了半天的心終於踏實了,他們彷彿丟失了鴨母,這時又重新將她找到了。他們歡喜地,幾乎滿懷著百感交集,紛紛叫道,鴨母,鴨母。你划的是個么子船,擺的是個么子渡喲!你要渡到哪裡去?鴨母唉!
然而,今日的鴨母,在這新春的爍金的天氣裡,她似乎是矜傲的,凝重的,沉默如金。她的眉眼烏烏濃濃的,面上恍然地笑著,搖著扇,從攢動的叫囂的人群裡,閒庭信步地走過,陽光透過雲層,落在街面上,金澄澄的光照著鴨母,和她落在地上移動著的影子。
她的背影,看起來,如此的厚實,如此的令人傷感,令人落淚,她彷彿一尊,落在塵埃裡的羅漢。(全文完)
2002年6月 初稿
2003年 12月 定稿
清華東路寓所
責任編輯: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