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舅舅領著他們去果園出梨子。繁枝密葉間掛著一隻隻青皮大梨子。往年梨樹底下外婆總要點上豆子,夏天裡的樹葉本來就不透光,再生著一行行矮矮的綠豆苗,孩子們從來不敢進來,總怕裡面有蛇。今年呢,梨子樹下乾乾淨淨,乾燥的白土平平展展,赤腳走上去,不知幾多愜意!小舅舅和他們躺在樹底下的草蓆上,欣賞他的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是一個鵝蛋臉的少女,穿著一身水紅裙子,一雙眼睛清凌凌的,抿著嘴微笑。小舅舅問:「覺得麼樣呢?你們看呢?」
喬喬愣頭愣腦地舉起照片,對著陽光,眨巴眨巴眼睛地看著,霄霄發表意見道:「蠻好蠻好。」
「麼樣好法呢?你舉例說明嘛!」小舅舅的幸福,是需要人分享的。他一再徵求意見。
「就是蠻好,穿一個紅裙子。」
「眉眼呢?長相呢?氣質呢?你們覺得?」
霄霄就笑,笑完了板起臉來,正色道:「反正我不曉得!」喬喬對著陽光照了半天,結語道:「比隔壁的念珠兒強到天上去了!」
舅舅說:「樹底下不再點豆子,就是你們小舅媽的意思。因為,她覺得樹蔭和豆苗生得太旺了,夏天裡頭會有蛇。她不敢進來摘梨子吃。」
小舅舅語氣虔誠地說:「她說不種,我就不種。」
小哥倆吃了一天的梨子,肚子漲得滾圓滾圓,像小西瓜一樣。可是賣冰棒的又來了,喬喬聞聲從樹林裡鑽出來,他以為這個賣冰棒的一定是潘渡那個騎車的少年。滿心激動地奔過來一看,是一個尖眉尖眼的中年婦女,她從保溫箱子裡拿出一根一根碧綠的冰棍,看起來就有毒。然而,喬喬還是惆悵地吃了一根又一根。暮色籠住了村莊,陌生人家的炊煙,聞起來都是不一樣的。喬喬心裏閃過一些模糊的牽掛,是為了此時正在他家門口打鈴的滷菜小販嗎?
被小舅舅帶著混了幾天,霄霄和喬喬還抽上了香煙。因為小舅舅自己一抽煙,就給小外甥敬煙。他嘴上帥氣地叼了一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火機,途中拇指一扣,伸到嘴邊來,恰好點燃了煙,樣子又流利又帥氣。
他抖一抖手上的煙盒,探出一隻香煙來,他像招呼男人一樣,招呼他的兩個小外甥:「來來來,抽一支抽一支,不要客氣不要客氣。」喬喬就爽氣地接下了。
舅舅握著火機的手指輕輕一扳,一朵火苗冒著:「來來來,點火點火。」
喬喬緊緊抿合著嘴巴,牙齒也緊緊地咬著香煙的過濾嘴,緊張地看著小舅舅給香煙點上火。他響亮地叭了一口。
而霄霄呢,禮讓了半天,不肯伸手接。他擺著手對小舅舅說:「謝謝,謝謝,我覺得還是免了吧,免了吧。」
小舅舅將香煙夾到了霄霄的耳朵上:「一個男子漢,怎麼能不會抽煙呢?」小舅舅以擁有一個漂亮女友的資歷說:「不會抽煙,將來女朋友都找不上。要打光棍的。」喬喬一聽,趕緊響亮地又叭一口,滿嘴巴含著煙子,像含了一口滿滿的元宵。
霄霄紅著臉,訕訕地,取下耳朵上的香煙,也叼在嘴裡。三個人一人抽一支煙,吞雲吐霧地坐在門口,各架著一副二郎腿。來來往往的鄉親們嘖嘖地衝小舅舅道:「瞧瞧,多好的榜樣呀!」
小舅舅滿臉飛紅,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那是!」
在果園裡,霄霄和喬喬還看見了「女朋友」。她是一個溫柔動人的女孩子,頭髮也是又黑又長的,盤在頭頂,像一個黑鴉鴉的鳥巢。霄霄覺得,小舅舅在她面前的樣子,真是唯有「奴顏卑膝」這個詞語才可形容。然而,「女朋友」對小兄弟倆卻是和善喜歡的,和他們一起,在梨樹下撲拉拉地追打著小舅舅。小舅舅在梨子樹林裡靈活地一竄,他們找了半天,樹林裡沒有聲音了,突然頭上一陣得意的大笑,一抬頭,原來他和樹上的梨子掛在一起。
霄霄和喬喬想吃梨子,「女朋友」就去摘梨子,洗梨子,還拿水果刀削皮,一一地遞到他們手裡。小舅舅向她討,她卻怎麼都不肯給。待孩子們轉過頭時,她卻殷切地送了一個到他的嘴邊。
「女朋友」總是溫柔地微笑,即便她獨自呆著,嘴角也有一朵微笑。她一個人坐在樹蔭下吹風的時候,還會唱歌兒,她輕輕的歌聲裡飄滿了荷葉的香。
訂親禮的那天,外婆家來了滿滿一屋子的客人,霄霄站在菜園裡,看見路上絡繹不絕騎車和走路的人,覺得他們似乎都是來外婆家走親戚吃酒席的客人。八仙桌圍四條長板凳,桌上擺八副碗筷,鋪成一桌酒席。房裡房外,共鋪了二十八桌酒席。鞭炮炸了一上午,紅紙屑遍佈禾坪。廚房的竹格大蒸籠的蒸氣香味,遠遠看著像是要把廂房抬起來了。
「女朋友」在媒人和娘家兄弟的陪伴下,姍姍來遲地來到了婆家。小舅舅趕緊去招呼那群娘家兄弟,敬煙敬茶,殷切問候,但娘家兄弟卻個個倨傲得很。「女朋友」呢,進門後亦不四處走動,惟端莊地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首,低眉垂目,任人觀賞。媽媽巴結地上前,問候她一路上還好麼,熱不熱呢,去門前樹蔭下吹吹風好麼?她只微笑搖頭,媽媽繫著圍裙,彎下腰來和她攀談,姿態裡全是竭盡全力地對未來弟媳的討好。「女朋友」看見霄霄和喬喬,倒是溫柔地微笑了一下。
小舅舅今天格外地漂亮灑脫,進進出出招呼客人,給客人們拿煙拿茶,無一個疏漏,笑語聲聲地,卻只是沒有看見「女朋友」。從她身邊經過亦目不斜視,兩個人都很生疏很初次見面的樣子。
坐酒席的時候,喬喬按照授意,遞上碗,朗朗地請求道:「小舅媽,你給我夾筷子蒸扣肉吧。」她愣了愣,臉瞬即飛紅,卻一聲不出地接過碗,揀了酒席上的一盤蒸肉,滿滿夾了兩筷子堆在碗上頭,溫柔地遞還給他。回身來依然端坐好,滿堂賓客卻善意歡喜地哄笑起來。
下了酒席,「女朋友」像個公主一樣,獨坐在門前的樹蔭下,握了一柄扇子卻不搖,和娘家兄弟也不說話。經過外婆的排練,霄霄端了一個朱漆托盤。上頭盛著一銅盅熱水,一方新手巾,一盒香脂。一隻顯眼的紅布包,小小的,方方正正地擱在托盤中央。霄霄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端到樹下,樹蔭外全遠遠地圍了一群客人,翹首以盼地,期待下文,這是關鍵的一舉了。霄霄說:「小舅媽,您擦手。」「女朋友」看了霄霄一眼,像看婆家一個從未認識的孩子一樣,霄霄熱呼呼地站在她面前,臉紅撲撲的,鼻樑上冒著汗,黑黑的眼睛看著她,睫毛忽閃忽閃的,托盤牢牢地抱在胸前——她的心溫柔地一軟,伸出手來,慢慢地將十指浸到銅缽的熱水裡,又揭了手巾,細緻地擦乾水珠。而後,她拿起那個紅布包,一層一層地揭開,裡頭是一隻梅花連綴的金手鏈,一枚同樣花色的金戒指,一副吊墜金耳環。
她只看了一眼,便放到一邊。絞手巾擦臉,熱水將毛巾泡開,胖胖軟軟的,撈出來,絞乾,熱熱的毛巾覆到臉上有種麻酥酥的全身打顫的痙攣,綠蔭裡有一隻聒噪的蟬長一聲短一聲地鳴叫,夏天就要過完了,女孩兒溫柔精緻的閨閣歲月,從這一日起,就結尾了。
「女朋友」將熱毛巾放回托盤,霄霄依然忽閃著他那一雙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分明感覺出,她是難過的。
遠遠的屋簷下,紮著圍裙滿身油氣正打雜的媽媽,眼瞅著那女孩低頭小心翼翼帶上金耳環的情形,不由地鼻酸,仿若昨日再現,種種不能言說的心思湧上來。她低頭往茶缸裡添茶,眼裡差點落下淚來。
「女朋友」佩戴好首飾,拿了一隻艷艷的條形紅包,放回托盤裡。看客們雖然早就意料到此,卻依然盡心盡意地長吁一口氣,安下心來。外婆繫著圍裙,攤著兩隻油膩膩的巴掌,站在後門口,看見霄霄喬喬喜孜孜地搶著看紅包的樣子,樂呵呵地笑了。 (待續)#
責任編輯: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