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後記得,莫要給老姨婆說,爸爸來信了。」霄霄對喬喬教育道。
「明明來信了呀,昨天,潘清波,郵差從廣州送到家來的!」喬喬很是憤憤,口齒便少有的伶俐清晰。
「她郎的兒子又沒寫信來家,連人去了哪裏都不曉得。你一說爸爸來信了,不是引得她郎又要哭一場麼?」霄霄耐著性子,循循誘導地開啟喬喬的小腦瓜。
走到木橋邊四黑子的小賣部,五角錢買了兩根奶油提子雪糕。四黑子問道:「黑狗跟你們寫信來沒有?」說著拉開冰櫃的玻璃門,他給他們取冰棍,又發問道:「他在外頭混的麼樣唦?最近吃得上飯麼?」
冰櫃裡雪白的霜霧迎面撲來,帶著草莓奶油的香。兄弟倆個搶著迎上臉去,深深地呼吸一口氣。「啊?」——他還在殷切地發問。
就不跟你講!兩個小孩一聲不吭地撕冰棍紙。四黑子是個眉眼彎彎渦渦的男人,表情豐富得很,嘴巴也很少閉上。小孩子看見他,又喜歡他逗他們,又要不講理地惹惹他。
四黑子又說:「即日夜裡你們早點睡,叫玉娥記得留門。」玉娥是霄霄喬喬的媽媽的名字,四黑子的好朋友的堂客。小賣部的桑樹底下坐著一圈從稻田裡上岸來歇的婦女,一個個浪聲浪氣地笑了起來:「不成腔調的四黑子,台上個個婆娘你都要搭信,個個都要給你留門。一夜忙到亮,也不知你忙了幾家?怎麼從開春到如今,我夜夜留門,也沒見你忙到我戶頭上來?」
四黑子嬉皮笑臉地:「叫你們留門,你們就聽話唦,心急麼事呢?我總是要一戶一戶地忙過來,漏不了你的,不要著急。」桑樹下的笑聲像一片跌宕明亮的浪花一樣,被熱風嘩啦啦地掀起來。
四黑子扶著腰,點了一根煙,體態倜儻地站在婦女們的外圍,告誡說:「三伏天嘛,牛都要歇暑的,你們也要允許我歇一歇。一檯子人家,用得上的男丁也就我一個。我扶老攜幼,耕田犁地,安撫堂客,作用是不可缺少的。不能把我累得倒下了。」
那些婦女們,汗濕的衣襟敞開了兩顆釦子來透風,褲管挽得高高的,一隻巴掌拍著白生生的小腿肚,個個都笑得花顫顫的。許多時候,玉娥也在這裡笑。
兄弟兩個走了,一人舉著一根雪糕,一口一口地,很愛惜地舔。他們往家遊蕩去。霄霄說:「四黑子講話真難聽,等爸爸回來了,我要告訴他。」
喬喬滿不在乎地道:「算了,算了,四黑子就是喜歡開個玩笑。」
他們回到家,隔壁的丫頭念珠兒蹲在她家菜園裡縟草,籃子裡裝滿碧綠的刀豆。太陽曬得她一身的油汗,小臉埋在瓜籐的大葉子裡。頭上纏繞的紅綠色的絨線,乍看以為一朵花開,再看才知道是那個丫頭的辮子。喬喬喊道:「你摘了那麼多刀豆要幹嘛的?」
念珠兒縟草縟得很入迷的樣子,不予理會。
霄霄說:「刀豆摘回去當然是吃的。」
念珠兒反駁道:「一籃子的刀豆,你一餐吃得完?我摘回去醃到辣椒罈子裡的。」念珠兒有一個寶貝哥哥,在讀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全家勞作都是為了供他一個人,家裏的蔬菜,魚肉,每一厘錢,都為哥哥準備的。她家還餵了一棚鴨子。花花的一大群,每天被她爸爸鋪天蓋地趕下河。鴨蛋賣錢,也是留給那個寶貝哥哥讀書用的。
喬喬彎腰看一看籃子,明知故問地:「這是誰的一個香瓜呀?放在一個籃子裡頭。」
念珠兒揚起臉來:「要是想吃香瓜的話,就要幫我扯草。」她瞇起眼賣弄地說:「我的香瓜可是又麵又甜的喲。」
夏天的菜園裡有一種草名叫「回頭青」,勢頭比瓜果還旺。必須在太陽最烈的時辰裡連根拔起,曬乾。不然夜晚露水一重,草一沾地氣,連夜就又活了,哥兒倆就蹲下身來開始扯回頭青草。念珠兒叮囑道:「不要把我的瓜秧子當草扯去了呀,錯了我是要找你們媽媽扯皮的。」
小兄弟倆懶得和她講理,誰會稀罕她的一個香瓜呢?不知好歹的丫頭片子!他們埋著頭在壟上扯草,碧油油的回頭青攤在暴烈的陽光下,一束一束地飛快變成了枯草。晌午的太陽白花花的,樹上的枝葉也彷彿變成了回頭青草,蔫巴巴的。聒噪的知了似乎也熱得噤了聲。長河邊的潘渡一片寂靜,靜謐得像一把老蒲扇。扇柄和毛邊都縫一圈舊棉布。
孩子們歇在一顆梨樹下,一個個黑髮紅臉地發亮,汗水嘟嘟的。喬喬抱起籃子裡的香瓜,去水井邊象徵性地泡了一秒,揚起胳膊,手捏了一個拳頭,使勁地擂下來,「嗨呀」!幾下,瓜裂開了。三個孩子像歇暑的農夫,啃瓜拉閒話。
念珠兒問:「喬喬,9月1號你去小學報名麼?」
喬喬說:「我去呀,你去不去的?」
宵宵得意地說:「我都上了三年學了,這回該讀四年級啦!可是你們才讀一年級。」
念珠兒可憐巴巴地說:「我媽媽說,讓我在家還放一年鴨子,明年再去。」一年在孩子們的眼裡,簡直漫長得不可思議。
「你叫你爸爸白天放鴨子,下午放學了你就去接手呀!」霄霄出主意。
「我爸爸要下田幹活的。他沒有空閒天天放鴨子。」
「那就把鴨子全殺了吃肉!」喬喬出了一個乾脆的主意。
「鴨子每天都會下蛋,我爸爸挑上街去,賣錢了供我哥哥考大學的。」念珠兒說。
「那先殺一隻吃吃好不好呢?我這就挖一個土灶。你們回家去偷鍋和辣醬。」喬喬很是興頭。
霄霄說:「明年去上學的話,你在一年級看起來就像個留級生了,比全班同學都高。」
「羞都羞死了。沒臉沒皮的。」念珠兒愈加憂愁,她為了上學,已經攢下了許多絨線頭花。
「叫我上學是可以的,我就是怕老師會打我。」喬喬也覺得自己有些發愁。
「你們一年級的老師,應該是碧老鼠。」霄霄說。碧老鼠是一個老師的綽號。
「碧老鼠長得真像一隻老鼠在啃穀,臉上兩撇鬍子,怪裡怪氣的。」
「他爹也長得很怪氣,嘴巴上也有兩撇鬍子。」
霄霄衝著地裡的瓜果,含蓄地笑了起來。
「碧老鼠的老婆跑了,聽說在東莞做雞婆。「念珠兒揚揚眉,又叮囑:「你們莫要隨便講給別的伢兒聽哦,這個話可是不好聽的話。」
小兄弟倆張大眼睛和嘴巴,點點腦瓜。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她居然不怕老師?每個人都應該很怕老師的呀。
「所以,碧老鼠脾氣肯定不會好。」念珠兒推理道。
「老師都喜歡打人。」霄霄說:「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根教鞭,光溜溜的,專門打不聽話的那些差學生。」
「這麼講來,你還是個好學生嘛。」兩個小的不約而同地翻翻眼,撇著彎彎的嘴角諷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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