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孩子都有著一雙黑白晶瑩、憂傷溫潤的黑眼睛,據說,遺傳自他。我們早上醒來後,總不約而同地賴在床上,發呆,看窗外的天,聽著鳥兒鳴叫,熟練地從枕頭邊摸出一本書,讀起來。只有我藍布衫的祖母,她一人在走進走出地勞作,灑掃庭院,洗衣晾曬,將燒熟的飯菜燜在鍋裡,稻草的溫火灰烘著鍋底,等我們起床。太陽漸漸在廳堂裡照成上午的景象,連村莊裡的阿貓阿狗,你鳴我吠,刨坑啄穀地,忙了一大早。唯有我們幾個孩子,各自靜臥在枕邊,沉迷地翻著書,遲遲不起。
祖母握著掃帚,一邊掃地,一邊絮絮叨叨地催請吃飯。她的催促是無效的,徒增我們的集體無視,她懊惱而無奈地抱怨起來:這都是你們姓宋的祖宗傳下來的習性!個個都一樣的懶生,如何得了?
待孩子們都起來吃飯時,圍坐飯桌上,一手扶著碗筷,另一隻手呢,依然執在書上,頻頻地翻過書頁。我祖母則頻頻佈菜,夾到每一只飯碗裡。她對我們的懶惰,好安逸的脾性,經過三代人帶給她的磨折,到我們孫輩這裡,她已然是無奈何了。因為這些只有一個罪魁禍首:我曾祖父。我們拿著一本書,紋絲不動地坐到日落月升不挪窩--這也像足了他--我的曾祖父。在我祖母的講述裡,他是我們集體命運的背後,那片黯淡而溫情的陰影,一個適時地出現在謎底的人物,他適合我們嘆息、抱怨、詛咒、遷怒、遺憾、同情,談到他,充滿麥秀黍離之悵惘。我漸入中年時,偶爾想到他的命運,會痛到淚落如雨、怒髮衝冠。
我的曾祖父是一個清末的讀書人。他生於富庶之家,在錦繡堆裡成長,自小聰穎驚人,讀了諸多的子曰詩云,在故紙堆裡浸得清高脫俗。少年時,趕上民國廢除科舉制度,那滿腹詩書,治國經綸,在戰火連天改朝換代裡,沒了用武之地。而後,他怏怏不樂地在鄉間辦了一所學校,也娶妻也生子,然而,這些家業,都並不叫他用心,叫他用情。他沉迷於一本奇書,類似於《推背圖》一類的預言典籍,這本超脫俗世的書籍,令年輕的書生放手時,萬念俱灰。他本性清靜務虛,方纔當家主事,面對這一團牽掛的人世,卻生出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的厭世之念。據說,他戒了飲食葷腥,散了學堂,將先人留下的豐厚家業,散盡一空。隔了上百年的時光,他的寂寞,我那麼瞭解。我懂得他。
他是散落在某一間神祕的櫥櫃,閣樓裡的舊痕跡,灰撲撲的斷了線頭的念珠,繡像本的馮夢龍,《水滸傳》、《西遊記》,碎帛一樣的《世說新語》的斷頁等等。我們揮舞著這些佈滿灰塵的玩意兒,紙片如蝴蝶在光塵裡蹁躚,氣味很嗆,有他的心酸在很多很多年後,瀰漫開來。我們尖叫著家裏有鬼,然而,莫名其妙地,幾乎流淚。
一個春雨過後的晴好天氣,他在原野上負手散步,見一個挎著小竹籃,採春菜歸來的婦人,行到渠邊,搭橋的木糶隨春水飄走了,婦人躊躇了一番,便跨出三寸金蓮,燕子一般勇猛地越過闊闊的春水。秀才見此情景,油然地喝一聲彩,稱讚她勇猛。這秀才的詼諧,途經百年,經由祖母講給我們聽,用以證明他的迂腐之外的一點人情。我喜歡這故事,喜歡他詼諧地一聲叫好。他的形象,就這樣,自歲月的塵煙裡,一點點地清晰起來,還有了輕靈的顏色。彷彿春天的桃花紅,梅子青,原野上一片輕霧的花色。
他好舞文弄墨,吟詩作對,不喜結交文朋詩友。還時常賙濟窮苦,借錢給鄉鄰救急,從不討要,人們呢,也順勢就想不起來了。一個雨夜,有二個過路人,敲門求宿,在鄉村生活裡這是平常的情形。他不以為意,雨夜裡,客人吃過飯喝著茶,與他討論金元寶和大煙餅,這是值錢的東西。金子無須多說,大煙呢,是抽鴉片人的命根子。我曾祖父他看破紅塵,將諸多家業都換了大煙餅,他身體力行地揮霍,將幾輩人的辛苦勞作,散做青煙,化為虛無。
這是一個雨夜,我隔了百年的光陰,譏笑地,忍耐地,看過去--滿嘴諂諛賊眉鼠眼的客人,神智昏庸的年輕書生,湮沒在燈光的暗處,是我小腳的美麗的曾祖母,只知道整治茶飯、禮數待客的賢淑女子,她一點識人防人的眼力都沒有。
這雨夜是一場陰謀。主客之間,都攤開各自的金元寶,大煙餅,鑒別良莠。相談甚歡,翌日早晨,客人告別,再過些日子,我曾祖父去動用他的金元寶和大煙餅,都成了以假亂真的贗品。他倒是不曾發作,亦不曾積極配合鄰人和官吏,回憶那兩個無良的騙子的樣貌與口音。只是,這些更加印證了他對於無良人世的厭倦、鄙夷的藉由。
他跑來這世上受了一場氣,沒過多少日子,他就死了。他習作的詩簿,習字的墨跡,也黛玉焚稿似的,都在死前一把火銷毀了。他似一個誤入歧途的謫仙,如願以償地告別了人世。一輩人一輩人傳下來的富甲一方的家業、田產,到我祖父的手上,孤寡們需要拆掉房樑來為他辦喪事,家產飛快地賣到寸土不留,片瓦無存。
當然,時光是一個遊戲,我祖父三歲喪父,家室一窮二白,他賴以在後頭的世道裡,平安地生存下來,生養了許多眼睛幽黑、面容清臞、命運多舛的兒孫,形肖牆壁上那張古老的照片。我們不約而同地纏綿床榻,貪戀詩文,多情軟弱、神智昏庸,在人群裡永遠處於下游。
我家的族譜,遠遠追溯至源頭,一世祖乃明初大文豪宋濂,浙江蘭溪人,明朝開國文臣,翰林大學士。他一生歷經元、明兩朝,晚年致仕還鄉,打算終老田園。因兒女姻親被捲進胡惟庸案,落得子孫被殺,抄家放逐,憂患裡自盡於四川茂州。據說,江漢平原的這一支宋姓,便是他罹難四散的後人中的一支血脈。當然了,這是很虛無縹緲、無跡可尋的傳說了。
而我的曾祖父,是那漸至縹緲的歲月裡,被時光湮滅了的一輩輩先祖們,唯一背影切實的那個人。我和他之間,隔了八十多年的時光,然而,我宿命地活在他的陰翳裡,他那神智昏庸的倒運,觸霉頭;他骨子裡的詩意,對生命體悟的虛無、乏味感,羈押於俗世之間的諸多不耐煩,皆遺傳給了我。他苦惱過的問題,在我並無解決。
我的曾祖父,他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網路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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