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月一個出太陽卻寒冷的週末,金在他的公寓裡烹調我們的午餐。我開口,說自己想要住在首爾。
「目標:首爾」
「為什麼?」他把火調大,同時抖動平底鍋,用竹鍋鏟攪拌切過的芹菜。他拉長了臉。「南韓人瞧不起韓裔中國人,」他說,鍋裡同時傳來嘶嘶聲。「妳很清楚。」
「我知道。」
雖然我希望自己不用說出口,但我想去南韓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就可以結婚。
我看著他把魷魚、香菇丟進鍋裡,然後撒了鹽跟胡椒。
「妳在這裡的日子過得很好。─真的到了首爾,妳反而過不了這麼好的日子。妳是中國人。這裡是妳的國家。」
我被潑了冷水。
再添一些燒酒跟醬油,中餐完工。菜很好吃,但我只默默地吃著。
「妳最近就是在想這件事情啊?」說話時,他滿嘴都是熱騰騰的食物。他的理由是,由於我的韓裔中國人身分,我到了南韓會被視為半個外國人。「我告訴妳,那裡的人不會給其他地方來的朝鮮族人好臉色看。他們把韓裔美國人視為外國人,同時也瞧不起中國人。」
「我有自己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中國人。」
「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拿起碗,用湯匙把更多食物舀進嘴裡。
「我不是合法的中國人。我的身分證是假的。我甚至也不是韓裔中國人。」
他把自己的碗放下來。「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我是北韓人。」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彷彿我剛剛講了一個很糟糕的笑話。「什麼?」
「我是從北韓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要離開。我在北韓兩江道的惠山市出生、長大。我不能回家,所以我想要去朝鮮半島的另一邊。」
他把筷子丟在桌上,身體往後跌坐在椅子上。經過了一段我以為永遠都不會有盡頭的沉默以後,他說:「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聽妳跟妳家人講電話都聽過有一百次了,他們住在瀋陽。」
「不是,他們人在惠山市,在北韓跟中國的國界處。」
他覺得很不可置信。
「妳怎麼可以把這件事隱瞞了我兩年?」他的嘴因為覺得受傷而緊抿。「妳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面說了這麼久的謊?」比起知道我來自敵國,他更沒有辦法接受我對他的欺騙,因此覺得非常難過。
「請你諒解我的苦衷,」我心平氣和地說。「還待在瀋陽的時候,因為我跟別人提到了自己的身世,就因此惹上了大麻煩,差點被遣送回北韓。我會來上海,是因為這裡沒有人認得我。在這裡,只有一個北韓朋友知道我的身世,現在你也知道了,所以有兩個人知道了。」
他又一次默不作聲良久,用一種看另外一個人的眼神看著我。冬日的太陽斜照進屋內,讓他的臉看起來有如一面精細的浮雕。我心想,我從沒看過他這麼漂亮過。創痛慢慢從他的眼神中消退,取而代之出現的則是好奇。
我告訴他自己是怎麼樣渡過了結凍的鴨綠江,以及自己在中國經歷過怎麼樣的日子。聽我說完以後,他伸出自己的手來握住了我的手。接著,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笑了。那是一種放鬆、溫柔、「沒想到天底下居然會有這種事」的笑聲。﹝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妳一定要去南韓。我們先在這裡度過新年,然後就出發吧。」
我想,在那瞬間我對他的愛比之前跟之後都要來得深。
我訂了2008年1月的機票。
第三部進入黑暗地帶
「歡迎來到韓國」
我跟著一群下了飛機的旅客一起走,不知道該走到哪裡,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這有點像在賽跑。人們推或拉著有輪的隨身行李箱疾步向前走。有幾個人脫隊去上廁所,而我在想,他們是否跟我一樣在拖延時間,不想那麼早面對出入境櫃檯這堵屏障可能會帶來的未知命運。
長久以來,我都一直相信首爾就是我這趟個人旅程的終點。至於到了以後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卻沒有想太多。我發現自己跟其他人一樣,用緊張的小步伐往前衝。眼前出現了一個標示,指示任何需要轉機的旅客遠離出入境櫃檯。如果我想要擺脫眼前的困境的話,我買的機票能夠帶我去曼谷。我的心裡七上八下。我吸氣,稍微放慢腳步,然後要自己去面對眼前的難關。
人群在抵達出入境櫃檯之前往兩邊散開,排成了隊伍。我加入其中一個針對外國人入境的排隊隊伍。我們穩定地往前進,約莫一分鐘左右就會前進一個人次,直到我跟出入境官員之間只剩下五個人的距離。我口乾舌燥,手心卻在出汗。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跟他說些什麼。越來越焦慮的我,看著他仔細地端詳每一個人,細看他們的護照,檢查一下眼前的螢幕。四分鐘以後就輪到我了。
我聽見背後傳來騷動聲。另外一架班機飛抵機場,隨之而來的旅客使得等待的隊伍變長了。我把頭轉回來的時候,隊伍又往前進了。我前面只剩下三個人了。我開始怯場,覺得很尷尬。眼前只剩兩個人了。一旦跨越黃線以後,我就無可避免的要在公眾面前上演一齣戲碼:宣布自己要來這裡尋求政治庇護。眼前只剩下一個人了。◇#(待續)
——摘自《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愛米粒出版社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