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夢蝶,可以說接近飛蛾和紅蝶的境界,但沒有那種殉道的壯烈。莊子像無言的紅蝶一樣「不落言筌」,同時也像佛陀一樣,既拈花微笑,又法語諄諄。這種境界,也像陶淵明所領悟的那樣: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古語,儘管孫子原話的意思,說的是把軍隊佈置在無法退卻、非戰即死的境地,才能激發他們拚死決戰,贏得勝利。但這句話早已解讀為精神修煉的名言,啟迪人們在絕地險境的磨難中不斷開悟而贏得新生,契合莊禪之道。《莊子.齊物論》提出了這樣的質疑:「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實際上,莊子以比喻暗示了兩種意義上的死:絕地的象徵性死亡和與生對立的真正死亡,以及心可以不死的精神上的永生。在象徵性死亡時刻,在瀕臨死亡之際,是悟道的最佳契機。
狂、醒蘇菲及黃金中道
莊禪之道,與古波斯前伊斯蘭的「蘇菲之道」(Sufi Way)十分接近。蘇菲詩人有句格言:「在你死前先死」(mutu qabla anta mutu)。這句格言最初是誰說的,說法不一,卻已成為蘇菲之道的基石之一,彰顯了修持者「消解自我,與神合一」的教義。《新約》中的保羅說的「我天天死」(《哥林多前書》15:31)與蘇菲格言的意思頗為接近,同樣涉及上述兩種死亡。在真正死亡之前,一個人應當經歷多次象徵性死亡,可以「死去活來」的死亡。
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蝴蝶,夢醒之後,他發現自己還是莊子,於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夢到莊子的蝴蝶呢,還是夢到蝴蝶的莊子。一般認為,莊子藉這個故事提出了一個哲學論點,認為人不可能確切區分真實與虛幻,萬物化為一「物」,把「物化」的觀點形象化了,是審美創造的獨立範疇,達到了「道通為一」的境界。但是,莊周夢蝶,與蘇菲之道相比較,可以另作新解或深論,可以視為一個象徵性死亡的時刻,同時也是新生的時刻。
首先應當注意的是,從梁祝化蝶的民間傳說來看,蝴蝶在中國民俗文化中可以象徵靈魂。同樣,在希臘神話中,蝴蝶是靈魂的象徵。從泛神論的角度來看,蝴蝶也是神。莊子的泛神論傾向,前人多有論述。在他眼裡,道「無處不在」,甚至「道在螻蟻」,「道在屎溺」(〈知北遊〉)。因此,莊子有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的感覺。這種感覺,也可以說是一種錯覺,是一種精神修持所達到的既迷又悟的境界。
如果用蘇菲的修持來解讀莊周夢蝶的故事,就不難發現:莊周通過「夢」(詩就是夢就是禪)的修持,或用藏傳佛教的說法,通過中陰之旅的象徵性的「夢境中陰」,接近了以蝴蝶為象徵的神界(泛神論的境界),達到類似於蘇菲的「與神合一」的境界,結果就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還是神了。莊周夢蝶,可以說是他的一個象徵性死亡的時刻。珈音在《魯拜集》中描繪的修持中的人神難分的狀態,也可以視為修持者的象徵性死亡的時刻:
險關設誘餌,是我還是祢?
虎穴玩於菟,是我還是祢?
我若屬於祢,怎說我自己?
我若等於祢,是誰沙沙語?(Tirtha 843)
珈音在這裡達到的,是蘇菲修持中跨越重重障礙之後達到的狀態,是修持者「消解自我」之後的設問,是詩人對他所崇拜的神所提出的疑問。這是一種精神修持的迷醉狀態,像「莊周曉夢迷蝴蝶」的「迷」的狀態,即莊子所說的「醉者神全」的狀態,甚至是一種狂喜狀態,接近「狂蘇菲」(Ecstatic Sufis)的「與神合一」的境界。這樣的詩人,像佛門不戒美酒,醉態可掬,玉山欲倒的大成就者一樣。與之相對的,是「醒蘇菲」(Sober Sufis)的清醒冷靜的狀態。「醒蘇菲」同樣能達到「與神合一」的境界,但只是電光火石的剎那,修持者能迅速意識到自己仍然是凡夫俗子,不會以神自居,以真主自居。
狂蘇菲的修持,在蘇菲之道未被伊斯蘭接納之前的阿拉伯世界,是相當危險的。珈音之前的公元十世紀,狂蘇菲的一位波斯領袖人物法拉智(Mansur al- Hallaj),因為在大眾中公開宣稱他就是真主,觸犯了正統派的教義,慘遭迫害,被阿拔斯王朝最高法庭判處死刑,送上絞刑架。
即使沒有正統派把狂蘇菲當作異端打壓,狂蘇菲也像藏傳佛教的密乘修持一樣,有時是很危險的,因為要想得到開悟的狂喜,就得冒精神磨難和風險。珈音以虎穴玩小老虎這個比喻,生動地道出了狂蘇菲的醉態狂態及其危險性。但是,對於有捨身伺虎的佛陀精神的修持者來說,由於珈音所說的那種精神「誘惑」,虎穴並非絕地險境。例如,藏傳佛教的施身術,是一種極端的破除我執的修持法,修持者像演獨角戲一樣,在想像中肢解自己的身體,把一塊塊人肉施捨給世世代代欠了它們肉債的豬、牛、羊等動物。戲演完之後,修持者有可能得到開悟證道的狂喜,也可能真正發瘋或神經失常。
莊周夢蝶,不會導致發瘋,可以說介於狂蘇菲與醒蘇菲之間,是黃金中道的最佳狀態。
莊周夢蝶與紅蝶殉道
要理解珈音的這首魯拜,還可以借用著名蘇菲詩人阿塔爾(Attar,1145~1230)的敘事詩《百鳥朝鳳》中的〈三隻蝴蝶〉來相互闡釋。詩中有三隻紅蝶,為了中譯方便,分別稱為花蝶、黃蝶和紅蝶:
三隻蝴蝶繞燭轉,一往情深吐人言。
花蝶近火即開口:愛之奧義我了然。
黃蝶輕輕觸火舌,自誇情焰熊熊燃。
紅蝶先靜後飛舞,捨身投火卻無言。
這首詩,鮮明生動地表現了蘇菲的精神要義。花蝶好比對精神苦修望而生畏的人,相當膚淺卻自以為明瞭奧義。黃碟淺嚐輒止,只有慾愛,卻以情聖自詡。紅蝶好比狂蘇菲一樣,它達到的境界,在象徵性死亡的意義上,就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蝴蝶還是燭火,它在燭火中獻身,好比糖溶解在凈水中一樣,達成「人神合一」的精神目的。這是蘇菲夢想的一種「變形記」,類似於「天人合一」的「物化」。從《魯拜詩詞新譯五百首》(唐山出版社)來看,珈音經常採用一個與紅蝶類似的意象,即飛蛾的意象:
情燭高燒望月眸,如焚眷戀照春秋,
蛾心重美輕身祭,生不同衾作死儔。(IV.041)
珈音以飛蛾自況,以釃客(托盞者)作為精神嚮導或女神的象徵,以殉情喻殉道,其詩的意涵與中文成語「飛蛾撲火」的貶義完全不同。此刻的蛾飛,像紅蝶飛舞一樣,像蘇菲的「薩瑪」,即旋轉舞蹈一樣。莊周夢蝶,可以說接近飛蛾和紅蝶的境界,但沒有那種殉道的壯烈。
莊子像無言的紅蝶一樣「不落言筌」,但是,莊禪並非絕對「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而是既不立文字,又不離立文字,同時也像佛陀一樣,既拈花微笑,又法語諄諄,因此才有珈音詩中的「沙沙語」。這種境界,也像陶淵明所領悟的那樣: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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