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劃八五學潮 遭遇江澤民
上海,中國第一大城市,於我,是更廣闊的天地。攻讀研究生階段,學業相對輕鬆,我有更多時間,探索中國未來,尋覓知音同道。時值八十年代中期,中國社會正處開放,校園空氣活躍。中共黨內,由改革派人物胡耀邦和趙紫陽主政;政治老人鄧小平隱身幕後、垂簾聽政;政府管制,相對寬鬆。
我常聚集眾多研究生,探討國是,抨擊時弊,憧憬民主。到1985年,在我身邊,已經聚集起一大幫志同道合的好友,出自不同的科系。因為活躍,我被同學們推選為同濟大學管理學院研究生會主席(當時的校園,還能選舉)。
1985年秋冬季節,我決定在上海發起一次學潮,以紀念歷史上的「一二九愛國運動」為名,呼喚民主變革。為了保密,準備工作僅在我和好友約10人之間悄悄進行。連續工作幾個晚上,我們手書大批傳單:「專制誤國,民主興邦」;「人人平等,自由萬歲」;「自由,民主,平等」……一直寫到雙手發麻,難以伸展。
將傳單塞進鼓脹的書包,我們分頭騎單車到其他大學去散發。異校撒傳單,是我發明的一種障眼法。人少事多,我一人承包了比鄰的復旦大學。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獨自踩著單車去復旦校園。秋冬交接的冷風直往衣領裡灌。在復旦的草地上、教學樓的座位上、圖書館的桌面上……到處出現我散放的傳單。但在返回同濟的路上,卻有一種孤獨和惆悵的感覺揮之不去,在偌大而熱鬧的復旦校園,為甚麼?僅僅只有一個人,僅僅只有我,在從事這份冒險的事業!
忽有一份打字稿從外地傳來:方勵之教授在浙江大學的演講。關於民主,方教授的論辯,新穎、大膽、前衛,通俗易懂而又鞭辟入裡,讀之大受鼓舞。
我和好友及時捕捉時機,決定以牆報和傳閱方式,大力推廣方勵之言論,結果,不僅傳遍同濟大學,還傳遍上海各大高校,更擴及外地。我們還以同濟大學研究生會名義,編輯一本《方勵之姚蜀平演講集》,印刷800本,到各大學傳播。在這本演講集的封底,我題寫了八個字:歡迎傳播,功德無量。方勵之迅速聞名於全國,其中,我和好友的傳播工作,無形間,也起到了關鍵作用。也是從1985年開始,我與方勵之之間,開始有書信往來,我尊稱他為「方老師」。
但我們這群活躍份子,卻因此引起了校方、以至國家安全部的注意。這種注意很快發展成便衣特務的跟蹤與監視。有一晚,我的兩位同學在校區張貼了《共和國需要這樣的學者》(介紹方勵之的報告文學),回到宿舍才不到二十分鐘,管理學院的幾名領導就突然敲門而入,神色凝重地告誡,不得再張貼。他們奉命前來,苦口婆心地對我們做「說服教育」工作,警告我們不要「鬧事」。
上海當局獲悉我們將在當年的12月9日發動學潮,急忙多方打壓。時任市長的江澤民臨時出「高招」:將「一二九」前後一週定為上海市「交通安全活動周」:全市進行交通大檢查,街道集體活動一律禁止。
監控嚴,風聲緊。我召集「學運籌委會」開會,冷靜分析形勢,超過半數人認為,當年發動學潮時機和條件尚不成熟。我於是提議:激流勇退。經過一番爭論,多數人同意我的提議。計劃中的八五上海學潮暫時擱淺。
上書胡耀邦與中宣部對話
雖暫停學運,但我提議,改而向中共總書記胡耀邦上「萬言書」。「萬言書」其實沒有萬言,五、六千字而已,由我徹夜撰成,另一位好友執筆抄下。大意是:沒有政治改革,就沒有經濟改革;如果不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便不可能深入;當代大學生,痛恨腐敗,嚮往民主;學生運動可以幫助政府改進工作,並非「鬧事」……
「政治體制改革」這六個字,在今日中國,隨處可見,其涵義甚至被扭曲。但在1985年,這六個簡單的中文字,尚從未在中國的媒體或書籍上出現過。上書胡耀邦,我成為最早提出這六個字的人之一。沒有想到,當初由我這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學子所提出的簡單原理,民主ABC,時隔二十多年後,才從中共總理溫家寶嘴裡說出來(2011年,溫說:「沒有政治體制改革的成功,經濟體制改革就不可能進行到底。」),竟被視為中共領導層的「進步」!
原準備大範圍簽名聯署這份「萬言書」,但不少人雖然贊同上書內容,卻不敢簽名。那仍然是一個恐懼因言獲罪的年代,文革的大恐怖,讓人們心有餘悸。那時候,在中國,有人因上書中央領導、提出不同意見、隨後遭到追查與迫害的例子,屢見不鮮。一位受我指定、負責到郵局寄信的研究生,甚至在寄出信件前的最後一分鐘,將他的名字從「萬言書」後抹去。於是,實際簽名聯署的,以我為首,只有十名研究生。
忐忑不安的等待,卻是一個良好的結果。1986年初夏,中共中央宣傳部(簡稱中宣部)派出兩名官員,奉胡耀邦之命,來到同濟大學,指名要與我們十位上書的研究生對話。對話中,我代表「萬言書」簽名人,向兩位官員闡述政見:擴大民主,廣採民意,實施政治體制改革。我講得激情,兩位官員聽得認真,並做詳細筆記。事後,我尋思:胡耀邦,一位難得的中共開明領導人。中國的政治改革,或許能從黨內改革派開始?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