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九叔一個人在南湖廣場轉悠了幾趟。
坐在湖邊石凳上,看著粼粼湖水跌滿霓虹搖曳的光影,漸漸變幻成水姐嫵媚的臉蛋扭曲著漫過來,破碎了,又漫過來,又破碎了……九叔感到有點好笑,同時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
一
大熱天,妻兒都出門了,九叔趴在兒子小書桌上爬格子。樓梯篤篤篤地響著,由輕到重。九叔心想,是水姐回來了吧,哎,這個謎一般的女人……
水姐是九叔同一層樓的鄰居,就住在他家的對面,水姐的腳步聲他聽熟了,就像自家孩子的一樣。
九叔的猜測沒有錯,的確是水姐。
水姐的腳步聲在九叔敞著的房門前頓了一下。他不由得回過頭去瞅了一眼,兩個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九叔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水姐也笑了笑,卻閃身進了九叔的門。「九叔,書還沒寫好啊?」
「嘿嘿,還沒呢。」
水姐知道九叔在寫書,書名叫做《女人的路》,是一本描寫當代女青年謀生處世的小說,有一次為了一個情節的設置,他曾向水姐討教過。
水姐很為九叔感動,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沒有用世俗的眼光看她這樣一類女人。
九叔擱下筆給水姐讓座。水姐看了一下頗有些年頭的硬木椅,沒動,卻嘆了口氣:「九叔,你是這大院裡有名聲的人,這麼一天到晚埋頭苦幹,寫出的書一定能賺不少錢吧?」
九叔坦誠地笑道:「嗯,不怕你笑話,我這書寫出來還不知道往哪籌錢才能出版得了呢。」
水姐愕然,「哦,你這麼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書還要自己掏錢才能出版啊?」
九叔無聲地笑了笑,算是默認。
「那你幹嘛還要寫?」
「嘿嘿,抓不來鋤頭只好抓筆頭。誰叫我是作家啊!」
「咦,作家?水姐一邊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一邊打量著九叔的家。」
九叔住房窄,客廳也當飯廳用。水姐順手揭起九叔飯桌上的網罩,幾條鹹魚乾,幾片切開的鹹鴨蛋,赫然在眼,恰似畫家用剩的顏料塊隨意地撇在兩只藍邊盤子上。水姐不禁搖搖頭:唉,你一家的生活也太缺少發展了,枉屈了你這滿肚文章!
臨出門時,水姐說:「叔,啥時沒錢買菜了你讓嬸子跟我講一聲,別客氣,遠親不如近鄰嘛。水姐的惋惜和同情,像一把軟軟的鞭子猛的抽到了九叔心事的痛處,他不由愣愣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高樓切割出的一角藍天出神。」
二
九叔從廣場一路沉思著踱回家,剛敲了一聲門,老伴就警覺地把他拉了進去。
九叔正納悶著,忽然瞥見水姐一臉驚惶,頭髮有點凌亂地佝坐在屋內小木凳上,蒼白著臉對九叔尷尬地點了點頭。九叔正待細問,九嬸忙將他拉到臥室耳語。九叔才恍然大悟。水姐自搬來租住後,從不見過她男人,有人問起,她就稱男人在外地,開長途貨車的。原來她是被人「包」起來了。今晚水姐那位相好的老婆氣勢洶洶地「殺」上門來。女人打頭陣,幾個壯漢留在樓下來回遛著聽命,那花心男人有點身分,堵在門口,連哄帶嚇不讓老婆撒潑。
碰不著水姐的女人一邊悻悻地咒著婊子、害人精,一邊被老公推搡著,不情不願地下樓去。
躲在房間裡大氣不敢出的水姐臉都嚇白了,來人後腳剛走,她前腳就躥出來,急急敲開九叔房門避風頭。
讓她快走吧。九嬸說,「這號女人,真是……」
九叔瞪了她一眼,「哪能這樣做?把她趕出去讓那幫人逮住,還不是陪上小命一條?這碼事讓人抓著都會往死裡揍,這年頭誰敢勸?留下她吧,這趟正好叫她醒醒腦……」九叔說服了老伴。
原來跟水姐相好的男人,是縣城某部門的一局之長,財大氣粗的,和沒事做的水姐搭上後,不久包了她。水姐說,她也不願意再過這沒名沒份的「地下」生活了,不久前,她已經給那男人下了最後通牒:要麼限期離婚,明媒正娶;要麼賠款了結孽緣,各走各的路。沒想到正協商著呢,那女的就「殺」上門來了。
九叔說,「水姐,有句話不知中聽不?契來的兒女不親,簷下的滴水不甜。九叔公婆真心實意盼你今後過上踏實日子,千金難買安穩覺啊!」
九嬸說,「算了吧水姐,虧也就虧了,咱們女人家,潑出去的水是怎麼也收不回了,認了這霉,走好今後的路,日子還長著呢!」
水姐紅著臉,「嗯,嗯……」雞啄米般點著頭。她站起來拉過九嬸,將一張早已攥得汗涔涔的百元鈔票往她手裡塞:「嬸,麻煩您下樓去瞧瞧那夥人還在不在,多留意兩眼角落有沒有人埋伏。若沒人,麻煩您上街僱一部的士過來拉我走……您倆老的大恩日後再報了!」
一會兒,一輛夏利的士開進九叔樓下,車門緊倚著樓梯口,水姐身子一偏溜進了後座。車子無聲地開出宿舍區,匯入五顏六色的夜的車河中……
水姐走了還沒十分鐘,一群男女大呼小叫著衝進了大院,擁上了樓梯……
以後一連幾個晨昏,院子周圍不時遊蕩著幾個不明身分的粗大漢。那是悍婦派來的流動哨,她決意要抓著水姐撕了解恨,就瞞著男人使了一招回馬槍。
九叔在心裏嘀咕:「水姐,你可千萬不能回來哩!」
三
初秋的一天,九叔樓下小巷口出現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亂蓬蓬的頭髮像被小雞爪扒拉過,瘦削而清秀的小臉有點蒼白,彷彿秋天屋簷下的離群麻雀擰著小腦瓜,漠視著飄飛的落葉。九叔發現他總是徘徊在巷口拐角處的小賣部旁邊,不聲不響地盯著來往的人,似乎在等誰。九叔有點生疑。
這天中午,小賣部沒有甚麼顧客,只有小店主在幫忙看店,他正玩著掌上遊戲機。
飢腸轆轆的小男孩怯生生踅進小賣部,低聲問:「有沒有四毛錢的烤餅賣?」小店主瞄他一眼,又趕忙將視線咬緊遊戲機,粗聲大氣地說,「五毛錢一個!」
…大哥哥,我……我只有四毛錢。我搭上這畫冊算一毛錢,共五毛,換你一個烤餅行不行?」末了,他用貓一樣細小的聲音補了一句:「這本畫冊是我爸從深圳買回的,值十塊錢。」
「不行!」小店主嘀咕著,「甚麼破玩意兒?他站起來拿過卡通書隨便一翻,馬上塞回男孩手裡:媽的,你小子一打擾,害我又失分了……」
男孩愣了一下,攥著幾張毛票賊一樣逃出了店門。
飢餓、羞辱和委屈像四蹄亂踢的怪物撞碰著小男孩的心,出了門他就狂奔起來,逃離這個令他傷透了心的地方。突然,一輛摩托車急馳而來,隨著「媽呀!」一聲驚叫,那揪心的聲音彷彿利刃狠狠劃過乾澀而堅韌的牛皮,摩托車躲避不及,將小男孩撞倒在地,街上頓時引起一陣騷動。
傍晚,九叔聽一位當醫生的街坊說,徘徊在巷口的男孩,是一個離異家庭的孩子,他獨自跑到這小巷來是找親人的,估計是生身母親吧。這孩子可憐巴巴地守望了好些天,誰料遇不著親人,竟遭了車禍……
九叔這才想起來:「怪不得這孩子怎麼這麼臉熟,原來是水姐的孩子!」
四
第二年,蟬鳴荔熟時節,杳無音訊的水姐從郵局給九叔夫婦寄來了八千塊錢,說是支持九叔出書的,書出版後,如九叔願意,可代她向縣婦聯捐贈一千冊,願天下女人走好自己的路。
九叔夫婦喜出望外,循著郵局方面的線索,查到了水姐的信息,原來自那晚水姐離開九叔他們後,年底她就到了珠江三角洲,過上了打工一族的生活。一個電話打過去,水姐就趁黃金週長假回來了。
水姐打扮得乾淨利索,多了幾份女性的嫵媚和成熟。她氣色不錯,現已是一家小部門的主管。九叔夫婦倍感欣慰。寒暄中,九叔關切地問起水姐她孩子的情況。水姐愣了,說她還沒生孩子呢。九叔便跟她說了那男孩的故事。水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眼眶紅了,終於忍不住掏出手帕摀住鼻子「嚶嚶嚶」地哭出聲來,手帕很快洇浸得濕漉漉的一片。
原來,那男孩是她姐姐的兒子,她姐與丈夫離婚後,不願留在這塊傷心地而遠嫁到北方去了。離婚時她一直想讓孩子跟她,可前夫死活不同意,給了一筆錢逼姐姐放棄。辦了手續後,前夫就不許她今後以任何藉口去看孩子,說他有大把錢,養得起孩子。可是姐夫重新結婚後就把孩子給冷落了,經常饑一頓飽一頓的外甥無奈之下,只好來找她,卻沒想到小姨子已經離開了這裡……
九嬸陪著掉了淚。九叔嘆息著。
那一夜,水姐與九叔夫婦都沒有睡意,一直聊到了東方發白。
九叔望著堆在桌頭上《女人的路》的書稿,朦朧中,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經嗅到了一疊疊新書散發出來的油墨香味,那氤氳的氣息一直飄向晨光熹微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