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夏光然(5)
返回金牛鎮後,他在場口擺了一個替人代寫家信和訟狀之類的小書桌,晚上又在附近茶館裡為喝茶人講評書,得點茶水錢,維持著清苦的生活。
1963年,他入獄後,懷著遺腹的妻子,被所在生產隊長強娶,並逼她墮胎,遭到她拚死反抗,總算把懷胎八個月的孩子生了下來。
老夏回到金牛鎮時,他的兒子已滿二十歲,兒子面對著這個站在面前的「陌生人」心情極為複雜,要認吧,想起幼時被人欺凌時,這個本該保護他的人到哪裡去了?不認吧……
回到金牛鎮,房子早已歸他人佔有,妻子也成了他人婦,看著站在跟前兒子眼裡的尷尬眼光,知趣的老夏悄悄的離開了他們,用發給他的安家費在昔日幾個朋友的幫助下蓋了一個 乾打壘的土房子,聊作棲身之榻,不久便同路經成都的鹽源同難結伴,一起流浪到重慶。
他用平淡的口氣講述著他的經歷,他的處境很像狄更斯筆下的奧立弗,只是他並不是濟貧院裡長大的孤兒,而是經過中共十幾年監獄錘煉出來的火炬戰士,同他們認錢不認人,奉行大魚吃小魚作風完全不同,他靠自己的正義感和正直,影響周圍的人,雖然他常遭人算計,弄得往往連飯都沒得吃的地步。
他講完了這段從未向任何人講述的隱情後,顯得非常疲倦,最後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得的病我最清楚,如果真的得了不治之症,那麼我想,我最後投靠五弟的時間也許到了,我預計要治好我的病,需要大量的金錢,在這個時候我再不花他的錢給我治病,就未免太傻了。」!
認定終身反對共產黨一黨專制,那麼他寧可流浪飄泊也不會去討權貴的恩賜。中國自古就流傳著叔牙、伯夷餓死在首陽山下的故事,我們這個年代中,像陳力,張錫錕這種寧死不屈的中華精英,真值得我們的後代大樹特樹,否則怎麼說中華魂猶存?!
那天晚上,我倆相聚在我房間,夜半我還給他做了一碗雞蛋湯,大概因為我在他身邊,使他感到寬慰,喝下了沒有嘔吐,平靜的睡去。我卻沒有睡意,突然感到我同他可能是最後一夜相聚了。
直到五點鐘與李倫約好,今天是防彈服鑒定會準備工作的最後一天,我匆匆的起床,在離開這位難友時,我一再叮囑他,現在他的病情未知,身體已十分虛弱,一個人回成都,我絕不放心。必須有人護送,所以請他無論如何等我兩天,在我開完鑒定會以後,由我專程護送他回成都。
兩天以後,當我回到壁山坐椅廠時,門崗上卻不見了他。我連忙去他的宿舍裡找他,正碰上與他同值夜班的老吳。他告訴我說:「你走的第二天,老夏開始大口吐血。昨天晚上,他告訴我不能再等你了,再不走恐怕真走不回成都了,我再三勸他再等一天,等到老孔回來,他也沒有聽,臨走時囑托我,把你給他過冬的衣服歸還給你。」
聽他這麼一說,我馬上問道:「有人陪他一起走嗎?」老吳回答道:「他臨走時說是去丁家找小王,是不是請小王送他一下,我就不知道了。他剛走才半天,現在要去小王家,興許他還在那裡?」說著從懷裡掏出了一張字條,我接過那張字條時手在顫抖。
令平如晤:我不能再等你了,這次給你增添麻煩了。我這次打工教訓太大,真實瞭解基層打工仔的艱辛。我的性格決定我不向新貴們賣笑,同時,我的病情又發,不得不走。等你四天你還未來,我只好離去。我決定到成都醫病,如能康服,九月二十七日一定再到鹽源憑弔死難的友人。然後叫我在共產黨的顯貴「弟弟」供我晚年,(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我還要慎重考慮再作決定)。今後可能經常見面暢談今生事,或寫點小東西,握手。
友:光然 1997年6月7日
讀罷,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心中喊道:「為什麼在這個社會裡好人老是沒有出頭的日子?敢於反抗暴政的人老是被人整得無路可走?」
九月二十七日,正是「火炬」最後一位烈士劉順森犧牲於中共屠刀下二十一週年的忌日,病篤流浪的夏光然仍念念不忘,其忠己表,只是大陸上何年何月有這些英烈的記念碑,使他們的英魂為更多的民主事業後繼者所記念?
來不及多想,把信折好存放,向老吳說:「你能不能帶我去丁家找小王,興許他還沒有走。」老吳為難的說:「你知道,孫老闆的規矩門衛值班是不准換班的。」
我只好到車間去問幾個家在丁家的人。找到以後,在廠門口登上一輛去青槓的客車,等我們匆忙趕到小王的家找到小王時問他,他卻說:「老夏一直沒有來過。」我心中一陣緊張,這個老夏,這個在監獄裡經歷過多少磨難,好不容易活到今天的硬漢子,此時究竟在那兒呢?我迷惘的望著通向青槓的馬路自問。
難道他自己獨自上了去成都的高速公路,我們上那兒去找他?
我和帶路人只好返回坐椅廠。回到宿舍,老吳將他臨走時,囑咐轉交的一包棉衣提出來交還給我,那是我為他準備過冬的東西,現在人去物留,看著它我此刻掛欠他能平安到成都嗎?他能康復嗎?
唉!這些年來,從毛澤東地獄裡熬出來的摯友們先後離我而去了,王大炳、潘朝元、現在難道輪到夏光然了嗎?這些相逢時可以傾吐內心的至交血友,今天還剩下了幾個?鄧自新,鄧小祝、陳孝虞、王文典這些人如今生死不明,不知漂泊到何方了?
每想到這裡,便將他留給我的那張字條拿出來讀了又讀,不願相信他就這樣走了,難道這一張質樸的留言,真的是留給我的訣別書?人生何其短暫,算起來,他不過比我大五歲啊!今年才六十多歲呀?
從那以後,大約三年的時光,我都在盼望郵遞員會突然送來告知他下落的信件,甚至希望突然有一天他會來信約我同去鹽源祭拜已犧牲的難友。
1999年,我專門寫信到如今還滯留在鹽源農場的朱凌飛,王文典,告訴他們夏光然在我這裡離去的經過,並告訴他們老夏若康復他要重祭先烈的宿願。並請他們注意一有老夏回鹽源的信息立即通知我。
然而一年一年過去了,夏光然從此再沒有給我來過一封信。成都的朋友來電話告訴我,老夏沒有去過成都,鹽源就更是杳無音信了。
倒是每年我卻在做著一個夢——在鹽源二月的砂塵暴中,我看到了令我傷心的二道溝,在風砂瀰漫的五號梁子上,在那些埋葬這些烈士們的亂石堆中,夏光然正在向那些熟悉的墳塋鞠躬,一遍又一遍!!
原先的「火矩」成員一個個離去了,我越來越感到,揭露中共監獄黑暗的任務,在我肩上的擔子更沉重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