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潘朝元(4)
聽他的小外孫說,外婆死後,外公曾閉門三月不出,從門縫裡看到他每夜三更伏案疾書。
這時他原先退休的那個黃沙溪付食商店,因為承包給了私人,承包人因為他為人正直,一絲不苟,再三懇請他回店值夜班。
他考慮到繼續打工會有三種好處,一是與店夥計們相處聊天,可以抵消亡妻帶給他的思念和孤單;二來每天去那個店步行兩里地,可以鍛煉身體;三來可以增加一點收入,為老來進養老院籌點錢,所以欣然答應了。
我知道後,勸告他因年紀已大,行動不靈活了,萬一在路上摔倒,不但自已痛苦,反而增加女兒一家負擔,至於靠守店那點收入無補所缺。倘若需要,那點錢重慶市的朋友都會樂意相助。
但是他執意的去商店值夜班了,反而把每次店裡發給他的「誤餐」糖果留下來,每一次我去看他時,他便將它們包好,硬塞在我的提包裡,關照說:「帶給你的小馨馨吧,就說潘爺爺十分想念他,希望他見到這些糖果就像見到我一樣,潘爺爺祝他快快長大,好作國家棟樑!」
1992年我喬遷月亮田後,便把我分到新房的消息首先告訴了他。我誠懇的請他認真考慮我的建議,請他在我這裡住一段時間。
不久收到他的回信,信上寫道:「我一年一年的老了,身心衰微,舉步唯艱,黃沙溪的差事也力不勝任了,所以也不再去了。
然而,每每雜念纍纍……正到處尋找我此身的歸宿地,效外?市內?老家?總要覓得一個合適的去處。有時整天納悶,情緒很不正常,所有的遠近親戚,鄰居良朋,一概不住來了,願意小屋一人孤寂獨處,一年多來斷絕外緣……對於生死,我早有準備,很少去專門思考這個結局。」
他年近八旬也許預感到了什麼?本來經過中共關押二十七載,經歷長期的洗腦和奴役,其遭受的精神傷害和家庭破碎的痛苦,終身折磨著他。現在他感到妻子彷彿就在天堂口等著他。
由於堅強的信念,經二十五年監獄萬般折磨,他晚年仍保持思維正常。
收到這封回信後,我決定立即去他的住處。
這次到了他住的八樓,他仍和上次一樣在底樓迎接了我,我仔細端詳他,他的確更加蒼老了,然而上樓時仍保持著矯健的步伐,他告訴我說,明年他就滿八十了,這歲數已令他滿足了。
進到他的房間,我指著他放在桌子上已寫的回憶錄囑他:「共產黨將我們下獄二十多年,鬥我們整我們,目的就是在精神上壓垮我們,好給良民百姓們展示一下,反共的下場,但他們不但沒有整垮我們,相反的,使我們成了這段中華民族最黑暗歷史的見證者,成為今天最有資格揭露中共欺騙的人。
這一夜,我們倆再次促膝到雞叫時才合眼睡去,第二天,臨走時,我再次相邀他到北碚住一段時間,他說雖然我的新居提供了條件,但一來他本沒有到北碚居住的打算,二來事前也沒有和女兒商量。
自從妻子死後,他的女兒把他管得很嚴。我說:「你老人家行走如果不便,我可以用廠裡的車來接你。」
講價還價了好久,最後他答應,過幾天到我那裡看看我的新居,尤其想看看他最關心的德馨小兒,但講好了的,當天去當天回,不在北碚過夜。
一個星期後,他果然來了北碚,給德馨小兒帶來了四尾金魚。
在我勸說下,他留住了一夜,翻看了我所寫的「片斷」,並且在回去時,帶走了我寫的一些初稿。以後在它上面批了他的斧正,使我的《血紀》注入他的心血,給後來的讀者以更多教益。
1994年,當他得知王大炳因煤氣中毒身亡的消息,歎氣道:「怎麼天公老是整善良的好人啊。」當我把王玲帶到他那裡講述孩子的困難,並告知他,我已經收她為我的乾女兒後,他立即從他的櫃子裡取出兩百塊錢拿給孩子,表示對她求學的支持。
在他已近垂暮,僅靠菲薄的退休金勉強渡日,這錢實際上凝聚著對死難者後代的關注和希望。王玲含著淚水說了聲謝謝,便跪倒在地。
1995年他滿八十,不知是因為阿彌托佛的佛力招喚,還是因為尋找此身歸宿的嘗試,他應磁器口寶輪寺主持風輪法師的邀請,去那寺院當了居士,其實是應法師邀請,為寺院抄寫經文。得到這個消息,我當即去了寶輪寺。
當我跨進寶輪寺的山門找到他時,他正向一群圍坐的老人講地藏經,我站在遠處不敢驚動他,只能從他那微閉雙目抑揚頓挫的語言中體會他的虔誠。
一個小時後講經完畢,他緩緩地向我走來,我迎著他,牽著他的手低聲問道:「在這裡習慣麼?」他說:「四海為家到那裡都一樣!」
他告訴我:「女兒和女婿去貴州開了一個鋅礦,我一人整天悶在屋裡,正覺無聊,這時風輪法師在街上碰到我,他說我面帶佛緣,於是我就來了。」
我進到禪堂,潘老將我介紹給寺廟的主持。聽他說橫行於世的大盜和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對自己罪業一遭頓悟,皈依佛門是常有的事。
過了兩個月,我再度登寶輪寺山門,這一次我們在主持的禪堂裡相見,風輪法師縱論當今世道險惡,極言世界末日正逼臨人類。
他說:「潘老已將你在獄中情況告訴了我,端詳你的面像很像鍾馗,佛祖將你降生,專打惡鬼。仗佛祖庇佑,你在獄中累次逢凶化吉幾次逃過死劫,正因為還要繼續留在世上打鬼啊」。
吃過齋飯,潘老從他的寢室裡取出了他新作「等待皈依的居士」。這一篇就一直珍存的在我這裡,成為他留給我的遺筆之一,現摘錄於後:
「我身入佛門,俗念未淨,仍然煩惱在心,痛苦難除。時時回憶一生顛沛流離,蹉跎歲月,本有清明的智慧,卻被無明掩蓋,凡夫的貪嗔癡,三毒迷住了心竅,種下惡業,造了不少人間惡果。
「……我小的時候,大概尚在襁褓中,吾父,吾母,晚年得子,愛如珍寶,生怕養我不活,長不大,便去拜寄了寺廟,求佛保佑取名小和尚,化緣縫起了一件五顏六色的百家衣,穿到了十多歲,還在叫我小和尚。」
目睹大陸腐敗,而無回天之力的他,晚年淒涼心情可以想見,他只好以依靠皈依佛門解脫自己。
在寶輪寺,他仍以勤奮謙恭待人,詼諧幽默的談吐,博得寺廟眾僧的尊敬,但是,誰能料到,這便是他渡過晚年的最後一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