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平反」第一回合(5)
(二)第一次到詹大媽家(2)
大約快九點鐘了,天色已經很黑,經過的園子裡傳來挖土的聲音和人聲。詹大媽告訴過我,現在土地包產到戶了,家家戶戶都起早貪黑的。
如此走過了十幾家人家,在一段半截泥牆和一幅柳條編的小門前停了下來,詹大媽向門裡邊呼喚著她的兩個小孫子,兩個孩子蹦跳著從裡面跑出來,一見他們的奶奶把老師請來了,立刻迎上來打開柳條門,很有禮貌的喊了一聲:「老師,請進屋裡坐。」
我跨進柳門,只聽見一陣陣蜜蜂的朝王聲,那大約只有三尺寬的屋簷下,整齊放著六、七個蜂桶,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村婦女,正戴著用白紗布做的防蜂帽,在一個蜂桶裡舀蜜。我才明白詹大媽送給我的蜂蜜,都是自家採集的。
從柳條門到「堂屋」,大約十五米長的石板小路兩旁,長著茂盛的蔬菜瓜果。走完石板路跨進大門進入堂屋,迎面就是一個留著草木灰的火炕。這是山區百姓人家家家都有的取暖設施,每逢夏天,落雨後天氣很冷,主人引燃火炕裡的樹根疙瘩,一家人圍著火炕取暖烘乾被打濕的衣服。
「神龕」上留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堂屋中間除了一張木方桌和四條長板凳外,屋角裡放著一些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農具和幾個老樹根,川西地區的貧苦人家大致都是這樣。
詹大媽進門摘下她的帆布碗袋和蓑衣,一面招呼我坐下。這時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子從裡屋走了出來,大媽向我介紹,這是她的當生產隊長的大兒子,我每天上課所教的兩個孩子便是他的兒子。
大媽把兒子叫到一邊,在他的耳邊吩咐了幾句話後,他便出門去了。兩個孩子正在裡屋完成他們的作業,大媽也去灶房裡弄飯去了。
我跨進了孩子做作業的房間,那屋子裡除了一個糧食櫃,兩張古式的木床和舊木櫃外就再無別的家俱了。看來這位平時為人慷慨的大媽家裡實在很貧寒。在那個年代,農村人一家人能有幾間土瓦房和自留宅園,賺一個溫飽,便是很富足的人家了。
這時天色黑盡,採蜂糖的女主人收了白面紗,脫下防蜂帽和手套走了進來,去灶房換下詹大媽。大媽便端著剛泡開的一杯茶,走進了堂屋遞給我,介紹說:「鄉下人喝茶全是自己種的。」我恭敬的端在手裡呷了一口,那茶是甜的。
她坐在我的面前,向我聊起了農村的熱門話,她說,土地包下來後,今年她在承包土裡收的包穀,比往年從公社分的糧食增加了兩倍,現在一家人的口糧不愁了,還可以用來餵豬。說著她興致勃勃地領我去參觀她家新修的豬圈。裡面餵著一大一小的兩隻豬。
她指著那大架子豬說,今年的過年豬有了,到時候殺過年豬時,你無論如何都要來吃我們的「刨湯豬」。緊靠豬圈,是用竹篾圍成的雞圈,到了下半年她打算餵幾十個雞。
看來農民沒有從毛澤東的人民公社裡得到溫飽,這些年農民們總算吃盡了苦頭,這個大救星帶給他們災荒飢餓的苦果,到頭來還得靠自己的雙手,依靠自己的勤勞才得解脫。
詹老大出門足足過了一個小時才回來。不過他並沒有請來詹大媽要他去請的客人,說:「今晚農機站不湊巧,臨時加班,預先沒同人家約好,所以只好改期了。」
說罷便從懷裡摸出了一張兩寸照片遞給了我,說是姨妹托他將照片帶給我,當時鹽源的相館還沒有彩色照片,我接過那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標準的村姑打扮,穿著白色印花的襯衫,胖胖的臉蛋旁垂著兩根又粗又短的黑辮子,腳旁放著一個花籃,背景和畫面並不十分協調,但她那種青春活力的氣息散發出一種誘人的光彩。
「怎麼樣?大娘隨即向我發問道,我用點頭和微笑來表達我的模稜兩可,那決不是因為我的眼界太高,恰恰相反,脫離生活太久了,在我從新回到生活中來時,那種拿不定主意的心情使我有一種身不由已的感覺。
正是「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梢歸,可憐鬢髮蹉跎老,每惜梅花取次稀。」(北宋—張耒)
大媽已將豐盛的晚餐放到堂屋的桌上,自從1962年我從重慶監獄流放西昌,至今整整十七年了,除了幾次在甘洛,黃聯關用衣服換糧食,應邀到農家正式作客還是第一次。
同詹大媽一家圍著方桌共進晚餐時,我像一顆乾渴多年的老樹,沐浴著這個溫馨家庭的甘霖。而今我已四十多歲了,來到這個家庭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陌生,對著面前的菜餚出神。細心的詹大媽觀察到我的哀傷,不斷為我夾菜,用寬慰話分散我的注意力。
那一夜,我十一點鐘才離開詹大媽家,我的兩個學生打著電筒一直把我送到五號山梁子六隊的地界上。我踏著深夜露水初降的草地,藉著下弦月灑下的銀光,獨自回到了我的莊稼棚裡,老吳也剛從農場場部看完電影歸來,大約已是深夜十二點了。
這一夜我躺在床上想,我正面臨一個重大的轉折點。
回重慶後,我以怎樣的身份踏入社會:五類?准五類?獲平反者,還是被政策施捨的人?社會會以怎樣的方式接納我?我又怎樣立足在現實中?在陌生中怎麼找到自巳的位置,建立新的社會關係?
詹大媽的話和她的關懷又一次重現眼前,母親寄來的那張照片,以及大媽拿給我的照片一齊都閃在我的腦中,人真是非常微妙,二十年監獄裡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突然擺到我的面前,要我面對,要我選擇。
然而,我不能在當局流放我的地方安家,這算是我對命運的抗爭吧!上午那老頭「審案」的對話,老頭的戲謔和官腔令我厭惡,那口氣裡的施捨和恩賜令我憤怒!我在火炬中寄望的巨變並沒發生。
好像我仍生活在以往一樣的環境中,使我對即將踏入的地方產生疑慮,那不是鮮花佈滿的美好世界,興許又是一個隱約的陷阱。對前景茫茫未知的擔憂油然湧向我的心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