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三節:被暴政摧毀的「家」再組合後(3)
『妹妹』帶著她的兒子已經回來,吃晚飯的時候,『妹夫』告訴我,他的老父親就在這條街的下半段,開了一家裁縫鋪,說父親原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人,當了一輩子的裁縫,論手藝算是附近最好的,遠近的人都找他裁縫新衣,所以他的鋪子生意不錯。
上個月母親拿來了幾段料子,請他給我打兩套合身的中山服,只因估量的尺寸不一定合我的身,所以一直還沒動剪刀。現在,正趕上我人來了,正好去量一下,於是我在他的陪同下到了他父親開的裁縫鋪去。
他的父親五十多歲,一看便知道是一個熟練的裁縫,他指著我身上穿的蘭布衣服(那本是用勞改服改制的)說:「現在不興再穿這種土蘭布了,把新衣服盡快給你打好,你也體體面面的穿著回北碚」。
量完我的衣服尺寸,我們告辭他回到『妹妹』家的路上,我就想,總不能和他們一家擠在一個屋子裡過夜。所以一路留神看看有沒有旅館,但是所經過的路上竟沒有一個旅館。
進屋時我才看到,在靠窗戶那一塊唯一的空地板上,鋪好了一個地鋪。『妹夫』宣佈我和孩子今晚睡床上,他們倆口子睡地鋪。
這種反客為主的安排使我更加難堪,我執意要去尋找旅館,說已經給他們添了很多麻煩,怎麼能為了我攪亂他們正常生活?
夫妻二人堅決反對說,既是一家人就不應分彼此。還說我把他們當外人看,再說重慶市住房本來就很緊張,一家人中兄弟倆都結了婚,就因沒有房子,而住在一間屋裡的也是常有的事。同時這麼晚了,上那兒去找旅館投宿?
爭論了好久,最後達成協議,『妹妹』一人睡地鋪,理由是她的年齡最小。人雖然睡下了,可是我的心裡卻一直都在不安。真沒想到我這個來客,給別人平添了這麼多的麻煩。
「回家」的第一站就夠拘束了,加之白天睡得太久,我睡在床上就像睡在針毯上般難受,翻了幾回身仍毫無睡意,我實在不願再這樣窘迫了,打定主意,明天,我就動身回北碚。
下半夜我一直都在側耳細聽,窗下馬路上有沒有人起身走動,好不容易聽見有人推著小車沿路掃街的聲音,我便悄悄地坐起身來,穿好衣服,正向窗下伸手去取行李,卻被中間的地鋪隔著。我看了看和衣睡在那裡的『妹妹』,正躕躇間,『妹夫』已經醒來。
他睡眼惺忪的問我怎麼這樣早就起床了?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他,我想趕早班公共汽車回北碚去了。他聽說我要走,連忙坐起身來,說:「媽媽交待了的,要你在這裡住幾天,說什麼也要等給你制的衣服打好了以後,換了衣服再回去,再說到北碚要換幾次車,你一個人是找不到該怎麼走的,今天你要走,我連假都沒有請,誰來送你呀?」
他這一嚷,吵醒了睡在地上的『妹妹』,兩個人一齊阻攔我今天回北碚。我這剛跨進這個家庭的「新成員」,患上了「邊緣症」。哪能那麼容易溶入一個陌生的新家庭?現在只好忍受這種拘束和窘迫,服從主人的安排,暫時住幾天了。
三天後,我終於換上了「姻伯」為我趕製好的新中山服,『妹夫』專門的請了一天假,由他陪同我一起從李家沱回北碚了。按照我來的路線,從新坐輪渡返回江的北岸,到九龍坡車站乘坐去沙坪壩的客車。
廿多年過去了,客車經過小龍坎時,那狹窄的街道還是那樣,只是當年我住的醫院已經不在,我竭力搜索著那裡,尋找當年我和弟弟「團年」那家飯館,但是我卻沒有找到,也再看不見他那憨厚的臉和瘦高身影了,一股悲哀再次猛烈地掠過了我的心頭。
當車過楊公橋時,我又想起了當年剛考進重慶大學的那一段生活,為了節省開支,我從學校回家經常是穿著草鞋步行走路。記得那時早上五點就起床趕路,整整要走十個小時,途經的地方全是農村村落,直到下午五點鐘才回到北碚。一雙新草鞋就在這長途歸途中穿破了底。
當汽車經過雙碑時,我把頭緊緊貼在車窗上,這是我童蒙時代的搖籃,詹家溪!我曾在這裡頑皮,那兒有我童年的美麗回憶。
記得媽媽有時到沙坪壩去了,我就向外婆說,今天該我好好玩一天了,便到附近包穀地裡取下那紅紅綠綠剛發出來的包穀鬚,用飯粒貼在嘴上,手裡舞著過年去磁器口買的大刀,裝成戲台上的楊家將,在院子裡同幾個同齡的孩子們「殺仗」。
詹家溪小學不知道還是不是那個老樣子?高自強是我的啟蒙老師,那時,我感到她比我的母親還嚴厲,記得她常常講:「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後來我才明白它的意思。唉!不知道她現在還在那裡麼?她還健在麼?
我從車窗裡望見了那遠處的松林坡,那山上也是我常常獨去的地方,睡在松樹底下,靜靜聆聽江風吹打松樹激起的濤聲,有一種我自己才聽得懂的大山語言,像詩。天睛的時候,我又最喜歡到山頂的花園裡去,睡在花叢下面,靜靜的欣賞繞著花朵繁忙採蜜的蜜蜂鳴叫。
童年美麗的畫面,被二十三年地獄的惡夢,擠到了一個最小的角落裡,突然碎成了幾片。只是沒能消滅的天真無邪片斷,此刻又漸漸恢復過來!
想到再過一會兒,我便要見到整整分別了二十二年朝思暮想的老母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緊張湧向心頭。媽媽就是在這裡,經歷她中年時期最悲慘的十八年煉獄!
在這裡她經歷了她老年喪子之痛,直到痛不欲生,投塘自殺!
當汽車緩緩爬上山崗,在橫貫蔡家的交叉路口停下來時,惶恐佔據了我,這是一座鄉場,一座中國大地上普通的,在當時又是那麼貧窮邊僻的鄉場。
那大約只有兩米寬的石板街道的兩旁,歪歪斜斜地矗立著兩排高矮不同的泥夾竹牆結構的平房。
我和李修平走在街心,從路人的眼光裡帶著陌生,我想大概因為我看上去又黑又瘦的緣故。
距場口兩百公尺,機耕道左側寬約二十米的石台階後面,立著一排兩層的樓房,中間是雙扇的大門,大門的右側懸掛的白添木板上寫著:「北碚蔡家鎮人民醫院」九個大字。
雙扇大門的前面,站著三個穿白大褂醫土模樣的人,冷冷地看著我們走進醫院大門,並不答理。我跟在李修平的身後,逕直朝著門內的樓梯走去,上了二樓向右拐進了過道的第三個房間面前,才停下了腳步。
李修平輕輕地去敲那門,那門是虛掩著的,一敲門,門就打開了,屋裡並沒有人。他擰著行李跨了進去,一面告訴我:「到了,媽媽就住在這裡」。
我跨了進去,將行李放在中間那床的前面,李修平說,媽媽就睡在這裡,說完他走了出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