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三節:被暴政摧毀的「家」再組合後(2)
下車時大約是第二天凌晨四點鐘,寂黑一片之中,一時還找不到身處的位置。正站在那碼頭的鐵門出口處張望,突然從下面傳來了一聲機動拖駁的長鳴,一陣從那個方向吹來的江風提醒了我,正前方便是嘉陵江出長江的交口處。
定睛看去,在澎湃的江水聲中,點點燈光和朔江而上的機動船正在夜色中穿梭,而剛才同我一起下車的旅客大約十幾個人,都朝著左前方一條依稀可辨的小路往下走,已經距江面五十多米了,聽見有人在喊,「快!輪渡靠岸了」。於是我毫不猶豫的挑起行李,急忙跟著往下跑。同這些「同路人」一同登上了開往對岸的輪渡。
站在輪渡的甲板上,天將黎明的夜風,吹得我十分的清醒和舒適,聽著船底拍擊江水的聲音。在我的記憶裡,在這條江上坐船,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那是我在重慶大學讀書時,每次進城,上午下到中渡口的渡口,登上輪渡,朔嘉陵江而上到朝天門。下午再順江而下回校,想不到就此以後的二十四年,我竟連輪渡都沒有看到過。
輪渡靠岸,我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沿著石梯,登上了河邊菜市,此時天已朦朧,早起的小販早已忙碌開了,我詢問了去李家沱正街的路。
等我挑起行李走過菜市,再穿過幾條寬闊而靜靜的大街,按照『妹妹』來信中的地址找到她的「家」時,天已放亮。
在一幢四層樓旁的面前,我向在那裡坐著的一位守夜執勤的老伯打聽,這裡有沒有一位叫黃雪梅的住戶?那老大爺立刻知道我是「遠方」來客。他十分熱情地幫我卸下肩上的擔子,一手提著其中的一頭,將我帶進走廊裡第三間房前,敲響主人的房門,裡面的主人好像也早有準備,從裡面迎了出來。
我打量著迎出門來的兩位,個子矮矮的大約二十多歲的女主人,想來便是我的異姓『妹妹』黃雪梅,而那位年紀不出三十的男主人,一定是我的異姓『妹夫』李修平了。
主人的住房僅僅只有二十平米,他們的孩子還在夢鄉中沒有醒來,看看壁上的掛鐘才六點過一刻。
「早就知道你回來的消息,就是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不然怎麼也應當到車站去接你的,」李修平接過我手裡提著的行李,那語氣像對自己久別的大哥那樣。「妹妹」連忙走了出去,從過道對面的「公用廚房」裡端來了一杯熱茶。
「本是昨晚八點的車票,原來估計到重慶應是早上,沒想到半夜就到了,驚吵了你們真是對不起。」我解釋說,話裡的歉意是真的,因為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家」,對我完全是陌生的。
『妹妹』和『妹夫』招呼我坐下以後,『妹夫』說道:「今天先洗一個熱水澡,去去一路上的風寒,再好好地睡一覺,你來這裡,這就是你的家,一切都隨便一點。」
他感到了我的侷促,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廚房。『妹妹』也跟著走了出去。夫妻倆的熱情,一點都沒有露出毫不相識的隔膜。對我這個二十年從沒感受家庭溫馨的流放回歸者,送來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暖。
屋裡只剩下了我和床上還在熟睡的孩子。
我細細的看了看這間僅二十平方米的房間,一張床一個大櫃,一個靠窗的辦室桌已夠擁擠,這便是當年住房相當「寬裕」的三口之家。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他大約只有五歲。但是今晚難道我也住在這兒麼?心中一陣納悶。
目光順著那床的擋頭,向上移去,那上面掛著一張七寸的黑白「全家福」照片,其中便有我日夜思念的母親,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就是我的未來家庭的成員?一種說不出的疑慮浮上了心頭。
正陷入沉思,『妹夫』走了進來,一大桶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已放在過道一側,一間只有三平米的洗澡間裡了。
『妹妹』從街上端回了油條和豆槳,孩子也從夢中醒來,見了我並不顯出陌生。她一邊為他穿衣服,一邊向孩子說,「舅舅是大學生,知識可淵博呢!今後呀!你要好好跟舅舅學文化學知識,將來也是大學生。」
此時!我才感到了一陣尷尬,我怎麼就沒有想到給這個「外侄」帶一件玩具或是衣物之類的見面禮呢?唉!從進了這個屋子的第一秒鐘開始,說話、坐、喝茶、同孩子交談,每一個動作好像都是我生平以來的第一次。
『妹夫』告訴我,『妹妹』在重棉六廠上班,這房子就是六廠的家屬房,而他自己在區政府的食堂裡當炊事員。
這是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他們對於我的熱情不但是因為同情,還因為他們對知識的渴求和羨慕,其實他們從沒把我們當作「階級敵人」看。
我在『妹夫』的安排下,睡上了屋裡那張唯一的床,他提著菜藍子上街了,臨走時,將那臨街窗戶的窗簾放了下來。
這一覺,我睡得很香,什麼時候叫醒我起來吃的中飯我都記不得了,下午又繼續的睡,直到五點鐘,算是把接連幾個夜晚失欠的瞌睡全補上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