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訪張錫錕的家(2)
那時被拉去鬥爭,戴高帽遊街的事是家常便飯,還叫她每一個月要寫思想改造的報告交到段上去。」大哥說到這裡略略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清理腦子裡被刻得亂糟槽的傷痕。
「被人欺侮還不准還嘴,這就是群眾專政。小妹從下放的農村裡跑回來和那居委會主任講道理。結果反被哄了出來,說她擾亂社會秩序要拘留她。」
沒多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街道居委會的指使下,紅衛兵四次抄了她的家。將我多年珍藏的字畫拿走了,說是封資修的東西一律要沒收。他們一來砸鍋,砸碗,母親看著這群強盜不敢說話。
過了不出半個月,第二批紅衛兵又來了,將家裡幾件父親遺留下的衣服全拿走,還逼母親交出我沒有帶走的日記和信件。
第三次紅衛兵把家裡的家俱全部搬走了,只給她留下一張小木床。第四次,紅衛兵說你這個反革命老婆子,沒有資格住在這裡,便將她趕了出來,住進了一間又髒又黑的小屋子裡。並向她宣佈,不准她同任何人接觸,不准她的女兒回來看她」。
「後來那街段的主任通知她,她二兒的女朋友,因為猖狂反對毛主席將被槍斃,要她去看,她像犯人一樣被押進公判大會的會場,親眼看到自己的媳婦飲彈刑場。回來後,便再也不講話,只有每到傍晚獨自倚在那黑洞洞的門口,盼著那些不歸的孩子們,殘酷的現實將她終於逼成了這樣!」
客廳裡靜悄悄的,誰也沒有出聲,大家都陷入了悲哀和沉思,好一會兒,大哥才繼續的往下講,「我是去年落實政策的,二弟他們倆竟然永遠不歸了,托鄧爺爺的福,回成都後,我回了報社,不久二妹也回來了,我們這個家大難不死的人,想不到還有團聚的一天。」
「我剛回來的第二天,便去找母親她老人家,原來的房子不在了,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一個胡同裡的那間小黑屋。走進去,便是一般難聞的臭氣,她呆呆地坐在小床上,看到了我竟然白著眼,好像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說:媽媽我回來了,她仍然呆呆地望著我,我看她滿頭的白髮,衰老不堪,屋子裡的臭味便是她撒在身上的屎尿,她已經完全不成人形了,」
說到這裡,大哥的眼睛紅潤了,停頓了好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們的老屋已經拆掉,按政策的規定,補給了我一套報社家屬的舊住宅。搬家那天,她死活不走,也不說話,幾個人只好把她抬到這裡來。
現在經過大半年的醫治,她的神志才慢慢恢復,知道吃飯,解便。但是從此以後像白癡一樣。醫生說,她得的是老年性癡呆症。叫我說,這便是被他們逼成這個樣子的。」
今天,我原帶著一種內心的敬佩,想來安慰一下這位英雄母親。原先準備了一肚子的話,竟被眼前聽到的這殘酷故事,全壓回到肚子裡去了。我知道大哥只是簡單的講了他的母親,至於他個人,還有他的妹子,大致都有各自不堪回首的往事。
面對著癡呆的母親,面對著這對強忍內心巨痛的兄妹,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此時,我才明白,何以在我還沒有跨進門來時,大哥便走出門來打招呼!
看來這是一個相當堅強的人,所以才坦然面對所有不幸。
大哥的話一完,客廳裡又陷入了沉默,對於我們三個經歷了「階級鬥爭」風暴摧幾十年的人,更多的恐怕是思考!!
過了好一陣,話題轉到「落實政策」上來,我們都是過來人,關於平反,我和他心裡都很清楚,這僅僅是中共權力鬥爭的需要,不存在對過去的檢討和悔意。他的報社給他一套舊房,作為沒收原來住宅的補償已是天大恩賜了。
當我將要告別時,我才從我的跨包裡取出了一付「松柏圖」,那是我離開鹽源之前托人上鹽源縣城買好的,上面有我寫的題詞:「張錫錕難友永垂不朽。」現在彷彿只有藉這付畫來講述我今天無法講出的話。
將它送給大哥以後,我們便起身告辭。出得門來,走到樓下,夜幕已悄然降臨。沿著通向外面的馬路,我走出幾十步外,猛然回首,抬頭朝剛才的陽台望去,見那上面一個白髮蒼蒼的身影,不知何時悄然地佇立在那窗口下面,我明白那是她十年的慣例。
這是二十多年的心頭傷,每當黃昏時分,失去兒子的母親,仍在翹首盼著孩子的歸來。聯想到此時此刻,我的母親也會在蔡家醫院的窗口下,倚窗遙望著我的歸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我的母親比起張錫錕的母親,也許算幸運的,她畢竟還沒有逼成老年性癡呆症,她畢竟活到了自己失去的兒子歸來時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