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瘋狂的油庫灣(3)
(二)神仙土下(1)
挖土也改變了方法:在茬口下方挖空一條槽,使茬口上幾十噸的泥土虛懸在凹槽上,再在虛懸的泥塊上面,將鋼釬插進放土的縫裡,用力—撬,使整塊土方垮塌下來。
這種取土方法被稱為「神仙土」,比之一鋤一鋤的挖就快多了,但是因為泥層的鬆緊度不一樣,掌握得不好,基腳槽口挖過了頭,泥土還沒等到鋼釬撬動它,便自動垮塌下來,傷及下面沒有防備的人。
有些土質較硬的神仙土,基腳挖好以後,無論鋼釬怎麼撬動,那空懸的土方卻老放不下來,使急於搶任務的人們在下面乾著急。
然而這種帶有人身傷亡危險的挖土方法,卻是囚奴們採用的最常用方法。皮鞭下的高額任務,使奴隸們無法顧及自身的安全!
隨著茬口一米一米向前推進,茬口高度也一點點升高,一個工段經過兩周挖土,茬口的高度都會在兩米高程左右。從旁邊去看,要放的泥土便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妖怪,張開血盆大口,好像隨時都要將腳下的奴隸吞進肚子裡去。
當神仙土快要垮下前,它會移動自己幾噸重的身軀,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挖土手就憑借自己的經驗和特別敏感的耳朵,捕捉到這種「神仙」發出的信號,向它下面上土和拉車的人報警,大喝一聲「來了」。
所有在危險區裡的人,憑著這一喊聲,便立刻向四方彈射出去。緊接著一聲悶響,幾十噸泥土,捲著強大的氣浪垮塌下來,揚起巨大的煙塵。
神仙土下面的奴隸們,若發覺垮塌的時間過遲,或風聲破壞了「神仙」發出的危險信號,或聽到的信號太弱,都會造成悲劇。
偏偏每天上午一過十點,強勁的西北風呼嘯而來,好像是專門為那神仙打掩護似的。每次狂風大作時,挖土的人什麼也聽不見,就只好憑經驗和直覺來判斷。往往神仙借狂風的掩護,施展著它的神威。
工地上因放神仙土而傷人的悲劇,像魔鬼一樣纏繞著大家。尤其是那些本身就體弱,過於勞累的人。
蔡先祿,這位身材瘦小,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小老頭,一位厚道和善卻又顯得有些迂腐的中學教員,常常固執地與人爭辯,他卻是大家公認的善良好人。
在油庫灣的工地上,看他推著平板車運土,一車滿載的泥土超過他體重十倍,堆過了他的頭頂。從旁看,與其說他在推車,不如說他用瘦弱的身體在同它拚命。
每一車的啟動,他都要把脖頸伸得特別長,脹得通紅的臉上青筋暴突。他已把最後氣力使出來了,可那千斤重車還呆呆地站在那裡不想走,到了這個程度,旁邊上土的人都會幫他推一把。車子啟動後,見他搖晃著全身,踉蹌前進。
不知哪一股力量支撐著他,他一車又一車的堆土,每天要把近百噸的泥土推出去倒掉。工地上經常可以聽見他低沉的哼唱:「我們折斷腰,兒孫筋骨瘦」!當年楊白勞所唱的悲歌,而今出自他口,伴以他低沉渾厚的男低音,變得很淒愴悲涼,聽了讓人想哭。
「蔡總統的歌聲太悲了!別再唱這老掉牙的歌了,換一曲吧。」陳蓉康非議道。
蔡先祿並沒有理他,繼續的吟唱這兩句歌辭。寒冷的空氣中他的牙在咯咯作響,喘著粗氣,但歌聲沒有停。
「樣板戲不嫌老,唱樣板戲!蔡老師」。鄧自新在鄰近組裡向這邊喊道。
蔡先祿瞪了他一眼:「要麼你唱來聽聽!」
「好的!」鄧自新回應道:「你們可聽好了,這幾天廣播在喊什麼?聽清楚了:『久有帝王志,重上萬歲堂!千里來尋舊窩窩,皇宮變了樣。到處警衛密探,還有刺刀守衛』,你們聽清楚了沒有?」鄧眼鏡來勁了。
他用的喜兒的曲調,唱起來別有風味。工地上頓時活躍了起來。「鶯歌燕舞,鶯歌燕舞,你們看黃占邦才叫鶯歌燕舞呢」。
經鄧自新一指,大家抬眼看到站在高高的坎上放土的黃占邦。他身上那件棉鎧甲,早已撕成了無數的碎片,在大風中飄揚飛舞著。
上油庫灣工地以來,每天二十小時的勞役,哪有時間對破損的萬疤衣進行縫補?每人身上穿的棉鎧甲,都變成了幾十條的巾巾掛在身上,被大風一吹,就成了四處飛揚開的亂毛,這裝束,人們相互看慣了,倒也不覺奇怪。但陌生人看到,必然心驚:一個個都像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陳容康苦笑一聲,長聲悠悠地跟著那廣播員的聲音唱道:「好一個換了人間,好一派鶯歌燕舞」。
我環視了一下整個工地,錘擊聲、挖土聲,已經淹埋了這廣播傳過來的「歌聲」。這些衣衫破爛筋疲力盡的奴隸,確實是毛澤東統治下「到處鶯歌燕舞」的生動寫照。
「不需放屁,啊呀!我要飛躍!」剛剛把車拉回來的蔡先祿,朝著廣播喇叭的方向唾了一口吐沫罵道:「什麼狗屁詩,廣播員還一本正經的朗讀這下三爛的東西,不感到羞恥!?」
「唉!你可別小看哪!『先上九天攬星星,再回河裡捉王八』,這可是你想都想不出來的絕句!」鄧自新又向蔡先祿喊道。
蔡先祿原來是國文教員,他聽鄧自新添上這麼一句,接口道:「對,讓我想想,該怎麼改,明天上工地來,讀給你們聽,怎麼樣?」
「你別唱『兒孫筋骨瘦』了,別老是苦自己,改一首唱唱吧!」鄧自新在隔壁工段喊道。
流放者討論廣播裡傳來的毛詩新作時,忘卻了曠日的疲勞。就在他們的注意力被廣播裡傳來故作呻吟的「詩歌」所分散時,死神卻已悄悄地站到那神仙土坎上了。
當蔡先祿口裡唱著:「哎呀:我要飛躍……不需放屁」,一面運足了氣力雙手抬起那滿載泥土的板板車,弓身向前啟動時,突然站在高處的黃占邦驚慌地喊道:「來了」!大家還來不及抬頭,只覺一股陰風從山坡上疾撲下來,足有三米多高的神仙土像一堵建築物崩塌,一堆很大的泥土夾著呼嘯聲,撲了下來。大家立即向四面空地飛彈開去。
蔡先祿卻夾在平板車兩車把手之間,躲閃不及,隨著一聲巨響,倒下的泥石流重重地壓在平板車上,壓斷了車把,壓在他瘦弱的身軀上。
整個的現場,像中了一顆開花炮彈,煙塵四起!同蔡先祿拌嘴的鄧自新,從鄰近的地上失聲驚呼:「哎呀!老蔡遭了,快救老蔡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