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十年生死兩茫茫(6)
(三)照像的見聞
當我和肖弟良接到裝糞的「指派」後,在我的衣服包裡,把平時捨不得穿的一件「半新」中山服翻了出來。
在獄中大家都一樣,勞動時穿什麼,並不感到衣衫襤褸的羞澀。為了不讓母親看到我的光頭犯人像,我向陳孝虞借了他的呢帽,就這樣,把衣服和帽子包好,匆匆到場部汽車隊上了汽車。
汽車開抵目的地大約是上午十點鐘了,為了騰出照像時間,我和肖弟良用了不到一個小時便把車裝滿,估計汽車往返至少需兩個小時,就抽這段時間,汽車開走後,洗了手腳,換上中山服,我倆便向鹽源縣城中心走去,這是我來鹽源十年來,第一次「自由」上街。
鹽源就只有縱橫交叉成十字的兩條街,那天顯得很冷清。因為一心想尋找照相館,並沒有過多留意街上的市容。
不多一會,我們就在一家臨街小店門口,看到懸掛在街邊的照片劇照。走進去,裡面坐著一位中年婦女起身向我們打招呼。問我照的幾寸,便吩咐我在一張長木凳子上坐下,沒到五分鐘,我的尊容便掇了下來。
開票的是一個老者,他向我詢問道:「聽你口音,可不是本地人,你們是臨時到這兒來出差的吧?」我含糊應了一句,沒有在意他對我們的關注。
像照完了,身上感到發冷,便取隨身帶的「鎧甲」披在身上,沒想到那老者立即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我,披在我身上的可是一件全身上下,沾滿牛糞的吊巾吊掛「體無完膚」的爛油渣。
這些年老百姓雖然也穿得破破爛爛,但畢竟還沒有爛到這樣程度,加上「鎧甲」散發出來的臭氣,使那位老者立刻判斷出我們的身份。
他當即表示,我所照的像片不能取走。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我和老肖費了足足半小時的口舌,我還掏出了母親給我的信,向他說明我照相的來由,好說歹說最後店主人答應,要我必須一周內來取像片,不准取走底片。
真想不到「勞改」連自己照像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更想不到這麼一件「鎧甲」,竟被當成了勞改標緻惹出麻煩來,也罷,比起『破帽遮顏過鬧市』來,我雖不如故人,我就偏偏要穿著這「萬巴衣」游一下鹽源街頭!
便大搖大擺的敞開破「鎧甲」,向前走去。只覺得那上面數十塊破棉絮和破布條隨風飄擺動,撲撲作響,衣服上糞便臭味也隨風散發,使我一時獲得那濟公活佛的瀟灑感。
馬路漸漸變得乾淨起來,左手隔馬路大約十公尺地方,出現了一排圍牆。前面斜放著兩個很寬的玻璃廚窗,廚窗上的玻璃剩下幾塊殘片,那裡面貼著許多「文章」。
左面廚窗裡,彩色的刊頭上貼著:「革命大聯合,復課鬧革命」十個大字,右面廚窗貼著「批林批孔、鬥私批修」八個醒目大字。
廚窗間夾著寬大約十米的水泥過道,是學校校門。校門右側牆柱上掛著「鹽源中學」四個大字的木板校牌。
到鹽源整整十年,只聽說鹽源中學是鹽源縣唯一一所完中,也是這個縣的最高學府。雖經文革血洗,橫掃牛鬼蛇神弄得它面目全非,但此時校門很安靜,沒有碰到一個學生進出。
校門口的屏風牆擋住了我們向內窺探的視線,正好,一個十六歲左右的男孩子,從屏風右側閃身出來。我忙向他問道:「你們的學校還在上課麼?」他詫異地望著我,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露出一種不知如何回答的神色,便匆匆走進那「屏風」消失了。
我實在想看一下,文革以來學校被紅衛兵整治得怎麼樣了?正想向裡面走去,但又自覺不妥,自己這付尊容,冒冒失失往裡撞,倘若被紅衛兵攔住,找我的麻煩,我該怎麼說?於是收住了腳步。
這些年,六隊收納了一些從文革沙場上掃進來的學生「另類」,從他們口裡知道,在學校裡,上了年紀的教師除逃亡在外不知去向的,留在校內低頭苟且渡日的「良民」,其狀況並不比五類好。
校園成了革命闖將的習武場,十三四歲的毛孩子,個個都成了老子天下第一,使槍弄棒的「紅小兵」。
我的目光集中到校門兩邊玻璃廚窗內貼出的「文章」上。這是些字跡潦亂,錯別字連篇,文理不通的傑作。
好半天我才讀出,兩個廚窗裡雖有「堅決把復課鬧革命進行到底」的承諾,但許多「紙」上寫著「打倒×××小爬蟲」,留著文革年代的野蠻味。
好在在「文鬥」約束下,只保持著口頭上的「殺氣」,並沒有血跡。
我極想去看看那屏風後面在演「什麼戲」,便同肖弟良商量道:「你想進去看看嗎?」老肖露出猶豫的面色,忽然屏風後傳來一聲大喝「幹什麼的?」那口氣顯然衝著我們在問。
我們立即停住了腳步定晴一看,原來是一個年齡比剛才那孩子還要小的孩子。不過,他身著草綠軍裝,正站在校門中間叉著腰,雙眼雄視著我倆,顯得幼稚又野蠻。
我原想以交朋友的心態同這些孩子們談心的,但看到面前這孩子那威風凜凜的樣子,使我原先已堆在舌尖上的話,倒了一個拐,全部的吞回肚裡去了。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怎麼,不可以參觀一下麼?同志」。
那小孩居然悖然大怒,挑畔的喊道:「誰是你的同志,我看你們就不是什麼好人,該不是從監獄裡逃出來的犯人吧!」
糟糕!我們的衣著成了我們身份的標記,在鹽源城裡,讓這些孩子們都能認出來。我和老肖會意地相對一視,此刻我再不想像瀟灑的濟公,萌生對校園懷舊和好奇心了。
但我們今天招惹誰呢?難道就因為我們的形像也犯了王法?使那男孩用這種口氣訓斥我們?想到這裡,便板起臉,儼然以長輩的口氣訓斥道:「小朋友,說話要講禮貌,不要讓別人聽到像沒有受過家教似的。」
那孩子看我們不但沒有被他嚇走,反而還教訓他,立刻更兇惡地吼道:「你們再不走,我就喊人了。」看來,這裡是進不去了。
爭吵聲很快把校園裡的學生們吸引過來,屏風後面轉出來了五六個腦袋,年齡基本上是十五六歲,一齊用好奇的眼光盯著我們。聽得他們竊竊私語議論說:「我敢打賭,他們肯定是鹽源農場的犯人。」
兩個女孩子向男孩嘀咕了一陣,回過身便朝我們喊道:「你們趕快走吧?」老肖拉著我的袖子,暗示著犯不著同這些不懂事的孩子稱狠。
面對著這種被人趕出來的尷尬,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悻悻離開了那校門,老肖向我解釋:「現在這些孩子,我們惹不起,我們的身份不同,本來今天上街又沒向隊長報告,出了事還不是由自己負責,何必同這些孩子一般見識。」
學校沒看成,反而用阿Q精神來安慰自己。一面向著那裝牛糞的地方大步走去,任那風吹破棉甲發出的拍拍的響聲,一面心裡還在消化今天一天的不愉快,咀嚼在像館裡受到的冷遇,和在學校門口的閉門羹。
這一天,我像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在這少數民族聚居的國土上,不但看到它極其貧窮,更體會了它精神的極度空虛。如此在中共禁鎖下封閉的社會,如何去面對一個文明世界敞開的大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