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十年生死兩茫茫(1)
1959年我被重慶大學強迫扣上右派帽子,無理踢出校門,送往南垌礦區接受監督「勞動改造」,留在我心坎上除一腔冤屈怨恨外,還有一個對我親人的牽褂,該如何處理這骨肉分離之痛?
當時我很渺茫,看不清地獄前方何處才是盡頭?想到撫養我的老人忍著從心頭割肉之痛,我的心便像被刀割般難受。
外婆和弟弟在父親被捕時,已經歷了一次心靈的重創,接著又是母親劃為右派,這雪上加霜後,現在我又遭入獄大難,當時我想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他們,給他們層層創傷的心上再灑上一把鹽。
既是中共菜板上的肉,把我們一家趕盡殺絕,我們就只好忍受這「滅門」之災的降臨!
入獄後把一切可怕的後果埋藏在我的心底,萬般無奈中,我只有選擇不告而別。十九歲的我要像男子漢一樣獨立承擔一切,但家人將承擔怎樣的掛欠和傷痛。
剩下的孤兒寡母會不會踏遍千里尋找天涯淪落的我?常使我陷在不知如何處理的兩難之中!我只能如此了。
入獄開始的那段歲月裡,我往往在夜半睡夢中哭醒。
最後,一個決心與命運抗爭到底的信念控制了我,當時想,除非我從監獄裡沉冤昭雪那一天,我能體體面面的回到親人中去,絕不會以「帶冤」之身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主意打定,我就突然消失了。
從此就再沒有向家裡寫過一封信,告訴他們任何關於我的信息。從那以後,我獨自任由勞改隊發配充軍,從一個鬼門關到另一個鬼門關。
算起來,我在獄中渡過這段日子至今已整整十五年了。每一年的中秋之夜,我都要透過瓦背上擠進來的月光想念他們。每逢大年卅日晚上我會擺著從廚房端來的飯菜,默默地坐在我的舖位上,面前擺著四個碗和四雙筷子,合著掌,祈求他們在遠方平安。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還」,千里孤飛的失群之鳥,終有回巢的時候,「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纍纍。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悲歌.樂府
對親人長年的眷念,像一杯永遠無法喝盡的苦水。屈指算來,我已「三十五歲了。先前還是一個稚氣的孩子,十五年已變成了未老先衰的小老頭。如果那倚著竹籬,盼我歸來的白髮外婆還在人間,那麼她已經是八十五歲了。
有一天,心靈的感應像一股強電流聾擊著我,使我強烈地感到一種說不清的預兆,隱約感到這些我日夜縈思夢繞的人都不在人世,一種不能再與他們相會的恐懼催促我,我不能再音信杳無的繼續下去。否則,我也許永遠都找不到他們了,那麼就算我從這裡活著出去,我將要終身負罪,我既對不起日夜盼我歸來的老外婆,也對不起艱辛中撫育我的母親。
(一)尋母(1)
1973年新年期間,就在這股尋親思潮的衝擊下,我結束了十五年的固執。第一次提筆向母親寫了獄中給她的信,全信僅用了一百多字,因為十五年的變遷,我不知現在我到那裡去尋找他們!該怎麼去尋找他們?
「媽媽,已經整整十五年沒有給您寫信了,我仍按十五年前的地址試著寫這封信,倘若你能收到它,就請立即回我的信。我這是在四川西南邊陲上一個小縣城裡給你寫信,希望這封信能接上我們之間已斷了整整十五年的聯繫。
您的孩子孔令平1973年2月於西昌鹽源909信箱六中隊。
這一百字寄走了我整整十五年對親人的朝思暮想,也寄走了十五年築成的自閉,我想這封信她如果不能收到,那麼至少告訴我一家人全都亡故,倘若這封信寄到她手裡,那麼我估計得出,在這個文字獄緊鎖,我們間唯一可溝通的窗口上,魔鬼正用怎樣的眼睛監視著這些信!這第一封信,必會受鬼蜮們的盤查,嗅出階級鬥爭的火藥味。
然而這一百個字,堆積整整十五年的血淚意欲噴濺出來。就宛如一個丟失了母親整整十五年棄兒的呼喊,在誤入地獄的不歸路上,尋找歸途!尋找她的喊聲!
所以我縱有再多的怨恨要傾訴,但委曲和苦都不能露出絲毫,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徒生枝節,不但我這一百多字不能打破關閉了十五年的親情大門,還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我這封問親信,整整過了五十來天,與其說因為她在十五年來從北碚托兒所任教,到目前在一家鄉村醫院接受監督勞動,需要輾轉傳遞,還不如說,經過了多部門折信檢查層層審閱,耽誤了這麼長時間。
三月二十五日,蔡家醫院的門房叫住了母親,說有一封從西昌寄給她的信。
咋聞西昌來信,她心中一驚,自1967年小兒子失蹤後,已整整六年,她沒有收到任何信件。(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