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殺一小批運動(3)
(一)槍殺陳力(3)
記得當年在報紙上讀到「燕山夜話」的文章時,諷刺高產衛星為「一個雞蛋的家當」;譏諷頑梗不化的「皇帝」在事實面前,還要遮掩真像的「皇帝的新衣」;勸戒主觀武斷的「領袖」認錯回頭的「放下即實地」,這些文章中不無溫和的規勸。
而陳力的文章沒有任何的溫情和幻想,而是直抒胸懷,痛斥毛澤東,斥其禍國殃民,痛快淋漓。
他在獄中寫下的五十萬字,每一個字都是射向獨裁統治的一顆子彈,每篇文章都是一柄直刺獨夫民賊的利劍。
記得有一篇描寫人民公社化時期,一個農家五口人餓死了,最後只剩下一個大娘。老大娘來到埋葬她年僅十六歲的兒子的墓前哭唱的吊亡詩,情節哀惋淒涼,如泣如訴,我當時邊讀邊流淚。
這些年來,當局強逼老百姓從每月十八斤吊命糧中扣掉兩斤,還美其名曰:自願獻給社會主義建設;毛賊忍心看著百姓穿補疤衣、吃觀音土,卻「無私」施捨為他唱讚歌的國際乞丐霍查希爾之流;他評述1964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爆炸,是「從飢寒交迫的百姓身上抽出血輸給瘋狂戰麾下的狼群」。
點明,原子彈才是中國的獨裁狂用來唬人的「紙老虎」,除了使周邊弱小民族不敢對中國的胡作非為表示異議外,無異於「玩火自焚」。
在陳力的筆下,毛澤東是比周厲王還要殘暴、比楊廣還昏饋的暴君。是一個連百姓家中一隻碗都要搶到手,再拿到國際政治賭場上「豪賭」的賭徒。是一個撞進知識殿堂裡強虜豪奪祖國文化遺產的巨盜,是一個連加法都不會的文盲村夫。
嘻怒笑罵,盡情鞭韃!思想靈活,妙筆生輝。陳力借一個因飢餓求生被置死地的中國人的憤怒控訴,為死於運動的中國數百萬冤魂吶喊。淋漓盡致,痛快之極。
他還寫了大量的詩文,不僅表達了他壯志未酬、報國無門的悲哀,表達他追求真理反被殘害的吶喊,舒發他對毛澤東極權統治下中國未來的憂慮。這就是陳力的文風。
可惜,所有這些極為珍貴的文稿,恐怕全都被當局燒燬了。當時,誰也無法保留這些東西。
1966年7月,當何慶雲將我從農六隊糧食庫房的小監,轉到大監一個星期後,一輛藍色吉普車開到了農六隊的監獄大門邊。陳力被兩名警察從臨時小監裡押了出來。我看見他拖著沉重的腳鐐,一隻手反背著一床破棉被,另一隻手拎著一個藍布包,從容不迫走過農六隊前的大壩。所有在場的人都目送著他,陳力一邊走一邊不時停下來環顧四周,頻頻點頭致意。與我們一一告別。
當我倆的眼光最後一次碰撞以後,便成了留在我腦海中再也沒有褪掉的記憶。他那坦然平靜而爽朗的笑容裡,不但給我傳遞著難以割捨的情誼,還暗含著永別的囑托。
陳力昂首而去了,以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一步一頓的堅定步履,走向刑場。為他的信念和正義而獻身。陳力一步一頓地走出了農六隊的大鐵門。大鐵門邊,留下了陳力永遠無法消退的身影。
這麼多年來,為了保護我們追求真理的神聖心扉,我們習慣了在棍棒和繩索下同監獄當局對話,習慣了長期伴著鐐銬渡過寒冷的冬夜,習慣了在陰暗的小監中寫下對獨裁者口誅筆伐的檄文。我們不會奢望當局會賜給我們自由,也從不幻想個人的前途。在如此深重的災難之下,面對當局的種種誘惑,我們只是報以輕鄙一笑。
我們曾為相隔千里、十年不聞音信的親人倚窗舒懷,也曾為這種發自肺腑的牽掛而吟誦斷腸的哀歌。但此時此刻,陡增了一種與難友生死永別的悲傷。
我曾目睹許多與自己生死相許、患難與共的夥伴從容就義,並多次從飲彈刑場的同伴身旁擦身而過,每到此時,都難以控制內心的哀傷!
公判大會會場之慘烈,常使我惡夢連連。血腥的恐怖籠罩著全國。陳力在鹽源縣城被槍殺,我們不知道具體情形,難友多方打聽見證人,才大致獲知如下一點情況:1969年8月21日,在戒備異常森嚴的鹽源縣看守所裡第5號監舍,一大清早,陳力像往常一樣漱洗完畢,然後整整衣著,再將被腳鐐擦傷的地方用綁腳布重新包紮好,便正襟危坐在鋪滿亂草的「床上」閉目養神,靜靜等候著獄卒來給他打開鐵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