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呢,接下來我就稱他「父親」。就算他不在了也一樣,因為他已經不在了。我來說說他的故事,不過我只能照別人告訴過我的那樣來說,所以我對內容也不敢打包票。事實上是普什圖人逼他──不只有逼他,還逼很多我們那個省的哈札拉人──開卡車去伊朗,去載貨回來,那些貨是他們店裡要賣的商品:棉被啦、布料,或一些我不知道做什麼用的薄海綿墊。這是因為住在伊朗的人,跟我們哈札拉人一樣,是什葉派教徒,而普什圖人則是遜尼派教徒──想也知道,相同派系的弟兄,相處上會比較融洽──而且他們普什圖人不會講波斯語,我們卻能懂一點。
為了逼我父親做事,他們跟他說:要是你不去伊朗替我們把貨載回來,我們就殺你全家;要是你帶著貨品逃走,我們就殺你全家;要是你帶回來的貨有短少或有損壞,我們就殺你全家;要是你被坑騙,我們就殺你全家。總之,只要出任何狀況,我們就殺你全家。我心想,用這種方式做生意,實在不怎麼好。
在我六歲的時候──大概吧──我父親死了。
好像是在山上的時候,有一群土匪搶了他的卡車,把他殺了。普什圖人得知我父親的卡車被劫,貨品也被搶走後,他們找上我們家的人,說他壞了他們的生意,說他們損失了貨物,所以現在我們必須賠那些貨物給他們。
起先他們找上我叔叔,也就是我父親的弟弟。他們說從現在起,事情由他負責,他必須想辦法賠償他們。有一段時間,我叔叔曾試著解決這件事,像是分出一些田地,或賣掉一些田地,但事情都沒能擺平。後來有一天,他說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把事情擺平,說這其實不關他的事,說他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說穿了這是實話,所以我也不能怪他。
於是某天晚上,普什圖人找上我母親,放話說要是我們籌不出錢來,那就拿我和我弟弟去抵,讓我們跟他們走,變成任由他們使喚的奴隸。奴隸這種事不管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禁止的,就算在阿富汗也一樣,但眼下的情勢就是這樣。從這一刻起,我母親就時時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她叫我和我弟弟不可以待在家裡,只能待在外面,和別的小孩混在一起,因為普什圖人來家裡的那天晚上,我們剛好不在家,所以他們沒見過我們長什麼樣。
於是我們兩個成天在外頭玩耍,這倒沒有什麼太大問題,而普什圖人在村子街上從我們身旁經過,也不曾認出我們。我們甚至在馬鈴薯田地旁邊挖了個洞,夜裡可以躲進去用的,只要有人來敲門,我們連問都不問是誰,就趕快先跑去藏起來。可是我覺得這個方法不太保險:我總是跟媽媽說,要是晚上有普什圖人要來抓我們,他們才不可能事先敲門。
但事情就照這樣繼續下去,直到有一天,媽媽決定送我離開這裡,因為我十歲了──大概吧──我個子太高,藏不住了,就快塞不進那個洞裡,而且恐怕會把我弟弟壓扁。
總之,就是離開這裡。
我從來就不想離開納瓦。我們村子是個很棒的地方。沒有先進科技,沒有電力。如果需要光,我們用的是煤油燈。而且我們村子裡有蘋果。我可以親眼看到果實誕生:花當著我的面綻放,變成果實;現在這裡的花也會結果,但看不到。我們那裡還有星星。好多好多。還有月亮。我還記得,為了節省煤油,某些晚上,我們會在戶外月光下吃晚飯。
我家裡是這樣的:有一個房間,所有的人都睡在這裡。另外有一間客房,還有一個專門生火和煮飯的角落,它比地面要低矮,這樣冬天的時候,藉由一套管線升起的火,就能讓整個家裡暖起來。樓上,有個存放牲畜糧草的倉房。外頭,有另一個廚房,這樣到了夏天,原本很熱的家裡才不會變得更熱。我們還有個很大的院子,種有蘋果樹、櫻桃樹、石榴樹、桃樹、杏樹和茉莉。牆壁很厚,非常厚,有一公尺多那麼厚,是用泥土糊的。我們都是吃自家做的優格,那很像希臘優格,但比它再更好吃很多。我們家有養一頭母牛和兩頭母羊,而且有在田裡種穀物,收割後就會拿去磨坊磨成粉。
這就是納瓦,我從來就不想離開納瓦。
就連塔利班的人把學校關掉的時候也一樣。
法畢歐,我可以跟你講講塔利班把學校關掉的事嗎?
當然。
你有興趣聽嗎?
恩亞托拉,我統統都想聽。
那天早上,我上課沒有很專心,只有用一邊耳朵聽老師講課,另一邊耳朵則在神遊,想著下午即將登場的布祖巴齊比賽。布祖巴齊是一種用羊跖骨玩的遊戲,羊蹄有一塊骨頭煮沸過後,會變得像骰子一樣,只是形狀凹凹凸凸的。我們玩的時候,可以把它當成骰子玩,或是當成彈珠玩。在我們那邊,一年到頭不分季節都玩這種遊戲,倒是春天或秋天才比較會放風箏,而捉迷藏則是冬天的遊戲。冬天冷得要命,所以和別人窩在一起,躲在一袋袋穀子之間、躲在一堆棉被裡,或躲在兩塊大岩石的中間,其實相當舒服。
那天,老師講到數字,正在教我們數數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一輛摩托車繞著學校外面轉,彷彿在找大門在哪裡,可是大門明明並不難找。車子熄火了。門口出現一個非常高大的塔利班分子,他臉上蓄著他們一貫的大鬍子,我們哈札拉人沒有這樣的大鬍子,因為我們是類似華人或日本人的人種,臉上沒有什麼鬚毛;有一次,有個塔利班分子摑了我一耳光,只因為我臉上沒鬍子,可是我還只是個小孩子,就算我是普什圖人,而不是哈札拉人,我想,這麼小的年紀也很難有鬍子。
這個塔利班分子揹著槍,進來我們的教室,劈頭就大聲說:得把學校關了。老師問他為什麼。他回說:這是我老大的決定,你們照做就是了。說完,他就走了,沒打算聽我們說什麼,也沒多向我們解釋什麼。
老師沒有多說什麼,他靜靜站在原地,等聽到摩托車的聲音遠離後,才從剛剛被打斷的地方接著講課,用的是同樣平穩的口吻,和一樣靦腆的笑容。因為我老師也是個有點害羞的人,他從來不會大小聲,要是真的罵了我們,他反而好像比我們還難受。
隔天,那個塔利班分子又來了,又是騎著那輛摩托車。他看到我們都在教室裡,正在聽老師上課。
他一進來就問我老師:怎麼沒把學校關掉?
因為沒有理由關掉。
理由就是,穆拉.奧瑪爾已經下了決定。
這不是個好理由。
你好大的膽子。穆拉.奧瑪爾說要把哈札拉學校關掉。
那我們的孩子們要去哪裡上學?
不上學了,學校不是給哈札拉人去的地方。
這所學校就是給哈札拉人念的。
這所學校違背了上帝的意思。
這所學校只是違背了你們的意思。
你們專門教一些上帝不要你們教的東西,你們教的是謊言,教一些牴觸祂旨意的東西。
我們教孩子要做好人。
什麼叫好人?
可以坐下來,我們慢慢談。
不必了。我來告訴你吧。當一個好人,就是要服侍上帝。我們知道上帝對人的期望是什麼,也知道該怎麼服侍祂。可是你們不懂。
我們這裡也教謙虛。
這個塔利班分子走到我們中間,鼻子呼吸得好大聲。我以前也曾這樣過,那次是因為有個小石頭卡在我鼻孔裡,弄了半天都弄不出來──最後,他沒再說什麼,直接出去,騎著摩托車走了。
隔天,第三天的早晨,是一個秋季早晨,太陽仍溫暖和煦,隨風飄在空中的初雪,尚不足以使天氣變冷,而只有更增添芬芳;是非常適合放風箏的一天。我們正在背誦一首哈札拉文的詩,準備進行背誦詩詞比賽,這時來了兩輛載滿了塔利班分子的吉普車。我們統統跑到窗邊去看。學校所有的學生都跑出來往下看,儘管心中很恐懼也一樣,因為在還不懂得認清恐懼的時候,恐懼是會吸引人的。隨即,從吉普車下來了二十個──說不定三十個──持槍的塔利班分子。他們統統下了車,然後前兩天來過的那個人進來教室,跟老師說:早就叫你把學校關掉,你偏偏不聽,現在換我們教你東西了。
摘自《海裡有鱷魚》 寶瓶文化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