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想像一下,如果你出生在一個極度落後的地方,不止貧窮,甚至連活下來都是問題,因為打從你還是個不比羊高的孩子時,就有人成天來威脅你的性命,你該怎麼辦?
本書主角恩亞,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只因為他的父親替某個有錢人工作,丟了命,而負責開的貨車被劫走,人家便說要拿他來抵還。所以,每當有人來敲 門,他就要趕快跑去躲起來。可是到他九歲時,母親在馬鈴薯旁挖的洞再也藏不住他了。於是有一天,母親帶他出了一趟遠門。她把恩亞帶到巴基斯坦,然後將他獨 自留在那裡──就因為愛他和保護他,母親只能忍痛讓他在另一個不安全的國度裡自求生存……
事實上呢,事實上我從來沒想過她會真的丟下我一個人。可是當你才只有十歲大,有天晚上準備去睡覺……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天空不比平時漆黑,星星也不比平時多,周遭不特別安靜,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臭味,只有跟平常一樣的穆安津吟唱聲,那些人一樣的從清真寺宣禮塔上召喚眾人禱告……而當時,你才只有十歲大──十歲是我說的啦,其實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出生的,因為在我們加茲尼省沒有什麼戶政單位──在十歲這個年紀,就算你母親在睡覺前,把你的臉捧在懷裡很久,比平常都久,還跟你說了一堆話,你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她說什麼呢?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親愛的恩亞,有三件事你這輩子都不可以去做。第一件事是吸毒。有些毒的味道很好,好像會在耳邊跟你說,只有它能讓你快樂得飛上天,但你千萬別相信它。答應我你絕不會碰毒。
我答應了。
第二件事,是絕不碰刀槍。就算有人欺負你,侮辱你的回憶,傷了你的情感,辱罵了上帝、地球或人類,你也要答應我,你的手裡絕對不握任何槍、刀、石頭,或甚至是攪拌稞馬耙勞的木頭炒杓。假如拿這炒杓是為了傷害別人,那就不行。你要答應我。
我答應了。
第三件事是偷竊。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如果需要用錢,就必須自己工作去掙,就算工作很勞累也一樣。而且,你絕對不可以矇騙別人,好嗎,親愛的恩亞?千萬記得,你對待所有的人都要慷慨而且包容。答應我,你一定會做到。
我答應了。
就是這樣。就算你母親跟你說了這麼一番話,然後抬頭望向窗外,一面輕撫你的脖子,一面跟你講起夢想的事,像是夢想著能在皎潔得連吃飯也夠亮的月光下吃晚飯,還有講起盼望──說人永遠都要對未來抱有盼望,那盼望就像驢子前頭的紅蘿蔔一樣;說就是因為想滿足這些盼望,我們才有站起來的力量;還說不論是什麼樣的盼望,只要把它高舉在前方,那麼人生就永遠值得我們去活──是呀,就算你母親在哄你睡覺的時候,用低沉又不尋常的嗓音說著這些事情,溫暖了你的心和身子,用她的輕聲細語填滿了寂靜,明明她向來是那麼不苟言笑、那麼果決地處理生活中的事,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你也還是很難會想到,她實際上是在跟你說:侯達奈喀達,再見了。
就是這樣。
早上,醒來後我伸展了一下手臂,好驅趕睡意。然後我把手伸向右邊摸索,想摸摸媽媽溫暖的身體、聞聞她那令人安心的肌膚氣味,這對我而言,就像是在說:醒來吧,起床囉那些的。但是我的手什麼也沒摸到,手指之間,只有白色的棉被而已。我用手肘挺起身子,試著呼喚:媽媽。但她沒有回應我,也沒有任何人代替她回應我。她沒在床上,沒在我們睡覺的房間裡面。即使在晨曦的微光中,我仍舊感覺得到她軀體的溫度,但我還是沒看到她。她沒在門口,沒在窗前觀看街上來來往往的汽車、拖車和腳踏車,更沒像這三天以來很多時候那樣,在水壺旁或是吸菸角落那裡跟別人交談。
此時,外頭傳來奎達市區的喧囂。這裡比我們家那邊要嘈雜得多。我們家鄉的小村子是塊長條形的土地,有屋舍和溪流,它是全世上最美的地方(我這麼說不是自誇,而是實話實說),就位在加茲尼省 。
小的、大的地方,都很美。
我從來沒想過是因為身處在大城市裡才會這麼嘈雜,我還以為只是國情不同而已,就像料理肉類的方式各有不同那樣。我以為巴基斯坦跟阿富汗的嘈雜聲本來就不一樣,就這麼簡單,我以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特有的嘈雜聲,而其中的原因很多很多,譬如因為當地人的飲食習慣不同,或交通方式不同的關係。
媽媽,我喊。
沒人回應我。於是我從棉被爬出來,穿上鞋子,揉了揉眼睛,去找經營這個地方的老闆,問他是否有看到她,因為三天前我們剛到這裡時,他就曾說,只要有人從卡吉薩摩筏進去或出來,他沒有不知道的,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因為就算是他,偶爾也需要去睡個覺吧。
陽光將卡吉薩摩筏的門口一分為二。當地人也稱這種地方叫旅館,但它和你們想像中的旅館一點也沾不上邊,差得遠了。卡吉薩摩筏不是旅館,而更是一個身軀和靈魂的儲藏間;是個擁擠的倉庫,人人等著被打包裝箱、送往伊朗或阿富汗,或其他什麼地方;它是個能和人口販子搭上線的地方。
我們在薩摩筏待了三天,從來不曾出去外面:我在靠枕之間玩耍,媽媽則去和其他帶著孩子的婦人們交談,有時是和一整個大家子的人交談,她似乎還滿信任那些人的。
我還記得,在奎達的這段時間,媽媽總是隨時用長袍把自己的臉和身體包得緊緊的;而在家鄉納瓦,在我們家裡,和阿姨及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不穿長袍。我甚至不知道她居然有一件這種長袍。到了邊境,第一次見她披長袍時,我問她為什麼要披長袍,她笑笑回答我:這是在玩遊戲,恩亞,進來這裡面。她撩起長袍一角。我鑽到她腿間,進入藍色的布料裡,宛如潛入一座游泳池。我憋住氣息,但沒有游動。
陽光很烈,我伸手遮著雙眼,來到老闆卡卡拉希姆身旁,我說抱歉打擾他。我向他問起我媽媽,請問他是否有看到她出去,畢竟任何進出這裡的人,他沒有不知道的,對吧?
卡卡拉希姆正在閱讀一份英文報紙,報紙上有紅色的字,也有黑色的字,沒有圖片,他也抽著菸。他的眼睫毛很長,臉頰上滿是細細的汗毛,就像某些桃子那樣,而報紙一旁,在門口的桌子上,有滿滿一盤的杏子果仁、三顆完整碩大飽滿的橘色水果,和一把桑椹。
媽媽跟我說過:奎達這裡有好多好多水果。她這麼說是為了吸引我,因為我很愛吃水果。「奎達」在普什圖語是「重點貿易中心」之類的意思,這裡是貨物交流的重地:像商品啦、生活物品啦等等的一些東西都有。奎達是俾路支省的首府,是巴基斯坦的果園。
卡卡拉希姆頭也沒轉,只朝太陽吐了口煙,回我說:有,有看到她。
我微笑了。她去哪裡了呢,拉希姆大叔?可以告訴我嗎?
走了。
走去哪裡了?
就走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對。
什麼叫不回來了?拉希姆大叔,你說不回來了是什麼意思?
就不回來了。
問到這裡,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再問下去。也許有其他適當的問法,但是我不知道。我只是默默愣在哪裡,直盯著這個薩摩筏老闆臉頰上的汗毛看,卻又不是真正的在看。
結果是他先開口:「她留了話」,拉希姆大叔說。
什麼話?
侯達奈喀達。
就只有這樣?
還有別的。
別的什麼呢,拉希姆大叔?
她要你永遠不可以去做她叫你別做的那三件事。
我母親呢,接下來我就稱她「媽媽」。我弟弟呢,就稱「弟弟」。我姊姊呢,稱「姊姊」。我們住的那個村子呢,我不稱它「村子」,而會直接說「納瓦」,納瓦是它的名字,是「溝子」的意思,因為它位在一個河谷裡,夾在兩座山脈中間。話說某天傍晚,我在田裡玩了一下午回來,聽到媽媽說:你準備一下,我們要出門,我問她:要去哪裡?她說:我們要離開阿富汗。這時候,我心想,我們應該是要翻過那些山頭,因為對我來說,阿富汗就在那些山巒裡,就是那些溪流。我從來不知道整片國土有多麼廣大。
我們拿了一個布袋,替我和她各裝了一套換洗衣物,還裝了一些吃的,有麵包,有棗子,我因為要出遠門而興奮得不得了。我好想跑出去把這事告訴大家,但媽媽不肯,還一直叫我要乖、要聽話。
我的阿姨,也就是她的妹妹,也來家裡,她們私下找地方談事情。然後來了一個男的,是爸爸的老朋友,他不肯進屋子裡,只是叫我們動作快一點,說月亮還沒升起,說黑暗就像沙子,能蒙住塔利班分子或其他可能撞見我們的什麼人的眼睛。
弟弟和姊姊不跟我們一起走嗎,媽媽?
對,他們和阿姨一起留在這裡。
弟弟還小,他不想跟阿姨待在一起。
你姊姊會照顧他。她快要滿十四歲,是個女人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就回來。
很快是什麼時候?
就很快。
我還要參加布祖巴齊的比賽。
有沒有看到星星,恩亞?
幹嘛忽然講起星星?
你數一數,恩亞。
不可能,太多了。
那現在就開始數吧,媽媽說,不然永遠也數不完。(待續)
摘自《海裡有鱷魚》 寶瓶文化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