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撤離死亡谷(6)
(五)周老漢也得坐監
從成份上講,聚黃聯關接受「療養」的人中大半是農民,同他們交談便知道,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是被飢餓逼迫進來的,有的雖戴上反革命帽子,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清楚為什麼坐了斑房?但是這些本質樸質的農民,只會從他們生存的角度論是非,我們這二百多人中,便有一個從樂山地區來的姓周的農民,當時年齡已近六十,個頭矮矮的,但精神挺好,也是我們這些病號中體質最好的一個。
也許因為他本人有些耳聾,說起話來聲音宏亮,叨叨不絕,加上他喜歡同人伴嘴,且性格秉直,口快心直,好多年青人常愛逗他玩笑。平時太陽暖烘烘的中午,多數時間都會看到他倚牆而坐,在那裡脫去衣服,津津有味地捉虱子,倘若有人挨過去向他挑逗說:「老反革命,講講你的英雄事跡」,他便會狠狠瞪你一眼,罵一聲龜兒子,便侃侃地講述他的故事:
「五八年那會兒,喊拆了私灶到公社食堂吃大鍋飯,老子不去,公社的武裝民兵到我家要強行拆除我的灶台,老子提起扁擔吼道,哪個敢動爺爺的灶王菩薩,老子跟他拼了。隊上的頭頭那一個不是他的晚輩?加之他世代赤貪,共產黨政策對他,又是依靠對象,所以對這種桀傲不馴的異教徒就不好下手了,公社上上下下只好向他妥協」。
人民公社他不參加,他那塊土地也不交出來,當大兵團作戰,全村老小都走空的時候,他不跟他們加入「革命隊伍」,而堅守在他那份沒有「入社」的土地上挖土種麥子。
不過,當五九年下半年,全公社都荒蕪一片時,唯獨他那一片沒有入社的資本主義尾巴,卻長著青悠悠的麥苗,地裡見不到一根雜草,菜園子裡也是綠色一片,蘿蔔、白菜、蔥子、蒜苗、樣樣盡有。為了防止周圍的人們偷襲他的領地,他還專門築起雙層的竹籬笆,養了一條狗,悍衛著他的「世外桃園」。
那一年冬天,周圍的農民正熬著餓,向他乞討紅苕充飢。
他的這個強硬對抗以及鮮明的對比和示範,迅速的傳染給了周圍的農民。飢餓的農民紛紛以他為依據,找公社要求退社,退土地,公社書記不得不親自出馬,帶著四個民兵來作他的「思想工作」,並拆掉他「領地」的籬笆。
「周老漢,你是佃農出身怎麼就忘了共產黨解放你的恩情,不跟著黨走社會主義的光明大道,卻硬要單幹,鑽資本主義死胡同?」書記土夾洋詞,一本正經地「教育他」。可惜,周老漢回答得硬梆梆的:「老子世代為農,只曉得種莊稼為吃飯,懂不起你那些賣嘴的大道理,你是書記,啷個不長眼看看跟著你們走,眼睜睜要餓飯!」
在周老漢眼裡這書記是看他長大的,一向是一個沒出息的懶娃子,也不知到黨校裡學了幾天,揀了些陳辭爛調到這裡訓人,所以從來沒把他放在眼裡。
老漢的輕蔑深深的傷害了這位書記,他慍怒的向他吼道:「我天天教育你們,單幹就是走資本主義。今天,你這個資本主義的頑固堡壘就是要毀掉,不然全公社都向你學,我咋向上交待?」
周老漢沒有退讓,因為在他看來,保衛他的領地等於保衛他一家的生命,於是反唇相譏:「老漢生來就是操鋤頭的莊稼人,你娘沒教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麼?你娃子今天少跟我講這主義那主義,各人去把鋤頭把捏穩點,老老實實種田,才是你做人的道理,今天莫來搗亂。」
圍觀的人哄堂大笑,令書記尷尬不已,盛怒之下,向身後的民兵下令:「今天給我拆籬笆,我今天砍你這條資本主義尾巴,看你敢翻天?」
「你敢!今天誰敢動老漢的籬笆,老子喊他腦殼開花!共產黨的政策也講自願,哪個敢橫來!」他手裡操著鋤頭,橫欄在籬笆前,直盯盯的瞪著兩個民兵。幾個年輕人怯生生的後退了,敗下陣來。書記狼狽不堪的走了,但是周老漢沒有勝利。
第二天,縣武裝部的人帶著一張逮捕證,以「武力抗拒」和「反社會主義壞份子」的名義,將他戴上手銬押到了縣的看守所。生性倔強的周老漢一路大罵不絕。至今每每回顧這些往事,他那紫紅的臉上就格外漲得通紅。
強勁的共產風終於撕開了共產黨「自願入社」的假面具,在輸理的情況下,仍然強橫霸道的刮倒了他所圈的竹籬圍牆,吹散了他的農舍,他終於啷鐺入獄。並不因為他「世代佃農」的成份,是「革命依靠對像」而倖免。
不過,他的這段在中國土地上的壯舉,卻贏得了人們普遍的同情,甚至贏得了中共內部的高層人士的同情,那位馮隊長也經常的端著凳子,坐在他身邊,聽他講述自己的經歷,還時時的向他提出一些問題。黃聯關的人們,從管教到流放者,都用尊重的眼光看待這位個性倔強而耿直的老漢。
在那個時代,像周老漢這樣的窮苦出身,正好做了被壓迫而不敢聲張的中國億萬農民最質樸的代言人。他們為自己的生存在自己的土地上勞動,又招惹上誰了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