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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紀(143)

上集-第五章:流放鹽源農場
孔令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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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在農場小監裡(2)

那一夜,大概是因為這可口的飯菜,加上連夜的疲勞,我睡得非常香。一夜沒有起過夜,若不是送飯人再次將我從夢中叫醒,我還不知道,這已是我在二道溝小監裡第二天的「禁閉」生活了。

早飯是稀飯,饅頭和油炸花生米。而且,老秦送來的稀飯,光那米又白又香,用一個小桶裝來,足夠我飽食一頓。「也許是要殺頭前給我們丟一個想頭吧!」這麼一個想法冒了出來,因為我聽說,過去滿清時要砍頭的犯人,臨刑前還要賜給一桌酒席的。不過管不了那麼多,究竟是凶是禍,蒼天獨斷了。

我想,這麼「養」下去,不出兩個月定會催肥的。拉出去槍斃,長得胖一點,政府也頂體面的。要不然,他們自己都會感到寒磣:「槍斃這麼一個骨瘦如柴的囚犯也怪可憐的。」權當療養!

快到中午開飯的時候,鄧揚光派人為我和隔壁房裡的那位,送來了報紙和一疊白紙,並轉告了鄧科長的指示:「你們每天必須在這裡認真的反省和學習,過了一段時期還要寫出學習的心得和反省交給場部。」送報紙的人走後,門外的院子裡便寂靜了下來。除了站崗的士兵,間隔著在院子裡的三合土壩上,來回踱步的腳步聲,什麼也聽不見。

我躺在鋪著穀草的鋪上,凝視著在那牆壁上慢慢爬動的「光圈」,心裡還在回想在古柏的四個月來所經歷的前前後後,思考著那位陰陽怪氣的「鄧科長」向我提的要求,考慮我今後該怎麼應付可能發生的事?

突然我的眼光落到剛才鄧揚光派人送來的報紙和白紙上,想起一篇新華社發的當年西安事變蔣介石囚禁楊虎成的報導,國民黨當局對這位著名的政治人物關監時,也讓他天天讀報的。自我劃右以來,尤其是入獄以來我所親身經歷和親目所睹,獄中的政治犯向來受的是拳打腳踢,繩捆索綁,從來不把我們當人看待。

翻開送來的報紙,眼下正是中蘇兩個社會主義大國,公開決裂的白熱化階段,雙方都為爭奪「共產主義運動」領導權不惜代價,將多年老百姓不知道的真相抖露出來,我想趁著這個機會,寫下一些文章,表明我的觀點,雖知道這些文章都會被當局搜去。

正要聚精會神的運筆,突然我發現我的腳下,一個園滾滾的黑影,向著與隔壁相緊憐反省室的牆角落躥了過去。房子裡黑糊糊的,我被驚了一下。仔細看去,卻是一隻老鼠,正將身體宿在牆角落裡,用它豆一般的眼光盯著我。我挪了一下身,站起來向它他走過去時,它便迅速的在牆角裡消失了。

定睛一看,正對牆角正隱藏著一個直徑大約四厘米大小的老鼠洞,我好奇地走過去,趴到地上向那洞裡窺望,可是什麼也看不清楚。順手從我的鋪上撿起一根稻草,順著那洞通了過去,隱約聽見隔壁房子裡有一陣腳鐐的響聲,大約十來分鐘以後,那根我通進去的稻草,仍被扔了過來。稻草上還附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本人陳力,你呢?」

原來隔壁的卻是當年雅安監獄搶饅頭,大鬧三元宮的第一號領頭人,後來又在甘洛農場斯足分場大鬧隊部的陳力,久仰他的大名,不期在這裡成了我小監的同伴。

從此以後,我們便借這個洞,傳遞著彼此所知道的消息,也交換著彼此所寫的文章。他告訴我,自從我離開二道溝調到古柏去後,二道溝原來在一起的人都已調散,新成立了三個中隊。他是兩個月以前因為寫文章,並大鬧農三隊,當局說他是修正主義的急先鋒,死不改悔的反改造份子,便將他關到這裡來隔離反省。看來我和他幾乎是在同一時期關進禁閉室來的。

他從洞裡遞給我的文章諷喻的筆峰十分犀利,目光深遠,志向鴻大。尤其是所寫的雜文文體流暢而痛快,令我欣佩,他告訴我他的身世和入獄的起因,介紹他的父親原來是巴蜀中學的老國語教員,在他父親的教誨和熏陶下,自幼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倘若在一個政治清明的時代裡,他本該成為針砭社會時弊的好作家,可以為國家和社會做許多有益的事,而今天,我們都只有被關在黑牢中的命。

處在海拔兩千米以上的鹽源,一進入九月,旱季便早早來到,每天都是睛天。早晨從六點鐘開始,太陽從瓦縫中射進來的光束,投在牆上一定的位置上,便留下了一些小光圈。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光圈便循著各自特定的軌跡,在牆上慢慢地爬動起來,直到晚上太陽下山,他們便從不同的互縫中悄悄溜了出去。每天往復,便成了一個準確的計時器,憑著這些光圈爬在牆上的位置,我可以準確地讀出時間。

平時除了門外的衛兵在換班的時候,偶爾將門上的風洞扒開,向裡面張望一下,三頓飯的炊事員打開木門成為我們唯一的「客人」。另外,三天一次,將自己的糞便倒進門外擺著的一個糞桶裡,可以在門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外,我們幾乎同外界割斷了聯繫。

特別是深夜,院子裡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時,就使我自然的思念起親人來,在夢境中與親人們的相聚會。然而我無時無刻都沒有忘記我在坐牢,所以在夢中相聚,也總是在牢中相聚,充滿了淒惋和恐懼。出現的惡夢,多是與他們訣別,醒來總要驚出一身冷汗。

有一次我夢見我的弟弟被掛在半空中被兩個人用鐵絲捆綁押送著在雲中疾走,身上全是傷痕,卻老是看不清楚他的臉。於是我緊緊的追著他,卻無法躍過腳下的深溝大壑,呼喊著他的小名,眼睜睜見他消失在雲中,便猛然驚醒,醒來橫身都是汗水。

想到我被送看守所時,一家老小就數我最精強力壯,本當負起保護他們的責任。怎知道連我自己都糊里糊塗地栽到這牢裡來了,也不知道奶奶要哭成什麼樣子。所以從此以後就斷了音信,少些親人們牽腸掛肚。也不知他們今天落到哪裡?他們大概也要在這茫茫的夜中四下環顧!尋找這個「失蹤」了的我吧。

痛哉!痛哉!當然,現在既已被監獄中的中共下層獄吏,把我捲進了這十分險惡的漩渦中。不但是右派和反革命,還成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論戰的「反革命修正主義」一分子,關在這黑屋子裡聽候發落。

打最壞的主意,不久我將從這黑屋子裡,押出去綁赴處決的刑場,我也無怨無悔。只希望我的同胞知道我是堅定的為反抗暴政而犧牲的勇士。只要我能堂堂正正的死在劊子手的槍口下,總比不明不白像楊治邦那樣葬身於千里荒丘之中強,處決我時,我會面對劊子手的屠刀,高喊「歷史將替我昭雪!」

小監裡的生活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之中悠然渡過,一晃我已在這黑屋子裡住了二十天,馬上就是十月一日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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