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像會有那麼一天,什麼事情都像出了差錯,我卻沒有搭錯公車,也沒有在不該下車的地點下車;我的日子明明一如往常,我準時放學回家,一開門卻看見空無一物的樓房,除了我的東西,其他人的物品全都消失不見。
但他們是其他人嗎?他們是帶我來到這世界上的人,他們叫做我的家人,卻一聲不響地離開,拿走所有關於他們曾經存在的證據,包括相片和任何味道;彷彿用一場雨的力量就輕易地洗淨了我和家人共同生活過的痕跡,然後留下一片新生的草地。我的家變成草地,我躺在那上面,於是日子一樣地過著,好像從來就沒改變什麼。
那是一段極為片段的記憶,關於我父母從我生命中逃走的那天。
後來,我和另一個人住,一個被我喚作姑姑的人,她的丈夫長年在國外工作,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我們表面上照舊過著各自的日子,但冥冥中就是覺得有些東西正在變動中。
一些極為渺小的事物,像雨天的蟲子因為外面的溼氣太重,所以根據生命本能,那些脆弱的蟲子們,牠們必須設法爬進屋內;但一切都不會太明顯,那些只是在地上爬的蟲子,沒有翅膀不會飛舞在我所能見到的範圍內──所有緩慢的改變就像蟲子爬行般,爬在我和姑姑之間的最底處,慢慢地爬,持續在最陰暗的角落中爬行,直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就是這麼一個大雨逐漸會沖垮所有東西的天氣,這世界彷彿只剩下一間屋子,我和姑姑坐在裡面,我一直注視著外面的變化,但姑姑卻一直看著月亮;可有時候,我懷疑她究竟是不是在看月亮,因為很多時候是看不見月亮的,但姑姑就是一直往外看,看得入迷、看得雙眼發光,看著看著,姑姑的臉就像月亮一般,朦朧地散發白光,猶如冰涼如水的空氣在姑姑身邊擺盪著。
常常都是這樣,我在廚房喝著我的紅茶,姑姑在客廳看著外面的月亮,手裡總是拿著一些泛黃的書籍,各個封面都有半個手掌的汗漬痕跡,像不需要被打開,她只需要這樣握著,直握著,彷彿就能真的讀到裡面的故事。
也許基於好奇,我會問姑姑究竟在看什麼,問第一遍,問第二遍,第三遍……
而姑姑通常都是很慢很慢才注意到我的問題,像個老人家一般,她會皺皺眉頭,然後就像剛從遙遠的回憶裡醒來一般,微笑地看著我。
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判斷,從那哀傷的語調中,先是解離然後分析,接著將話語搗成粉末,加點水,然後重新分析出姑姑話語背後的結晶,姑且得出以下的結論:一九四七年等一九四八年的來臨,有人的時間已經遠去,有人的時間已經凍結在某個時空裡,再多幾個十年都沒有意義,是誰的故事從耳邊飄去,有3D電影的時代,有藍光的時代,有平板電腦的時代……少年沒見過的時代,有人見了也不想理睬,故事在很久以前,在只有一個人的房間裡,那裡面該有什麼樣的東西……
我聽不懂前半部,只知道一九四七年是姑姑的生年,然後感覺姑姑是在說有人早她一步離開,然後是關於房間的部分……我自己跨過那月光下的謎語,逕自往姑姑的方向走去,一瞧,原來是《自己的房間》當時正躺在姑姑的手裡。
於是日復一日,我和姑姑都是這般進行對話,她唱她的韻白,我問我的故事,我看她逐漸在歲月裡老去,她看我以外的事物停留在某個時空沒有變動;但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被繫在一起,就像下大雨的時光,總是會把一些人莫名地困在一起。
一起生活的這個女人,她是我姑姑,我爸爸的姊姊,她其實比較像一個朋友或是陌生人,她時常裝得很快樂的模樣,卻不許我問她為什麼勉強。
一個下雨下不停的夜晚,溼氣緩緩滲入室內,所以任何人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楚,像是處在游泳池裡一般;我和姑姑的生活,我們所存在的屋子,我所能意識到的一切,都直跟著城市一起浸在水底,除了我還掙扎之外,還有那個直望著月亮的姑姑,依舊看著窗外。
沒多久,有人轉開大門的門鎖,是姑丈回來了,我趕緊跟姑丈問好,姑丈打完招呼就往姑姑的身邊走去;他們誰也沒有作出任何動作,就這樣沉默了好久,直到窗外的雨又加速落下。
姑姑依舊望著窗外,一句話都不說。她先環顧四周,又摸摸豪宅公寓裡的那些古董花瓶,還有骨瓷茶具,然後是水晶立燈,還有放在玄關邊的水晶;然後姑姑像是一輪美麗的明月,她的臉很朦朧,邊走邊拖,邊甩起水袖,就像要唱起《奔月》一般。
雨還是一直下,漸漸地,外面的水氣也竄進來了,先是浸溼了客廳裡的沙發桌椅,然後是廚房裡的刀具和餐具,接著水氣凝成了水珠,它們直往房間裡去;先是姑姑的房間,水珠爬上了床,攀上了化妝台,還站上了衣櫃,咕嚕嚕,空氣正在被壓縮,水位逐漸攀升,咕嚕──在最後一點空氣被溶進水裡之後,嘩啦啦,姑姑的房門因為受不了水壓,終於轟隆隆地傾瀉出來。
噗通噗通,灑出滿屋子的水樣珠寶然後沉落;嘩啦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