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酒店法國大餐的餐廳，趙鳴芝驚訝的發現，所謂的生日酒會，其實只是自己和陸家壽倆個人的燭光晚宴。陸家壽很有禮貌的為趙鳴芝搬開椅子，自己也在對面坐下。今晚陸書記穿得像個體面的紳士，柔軟紫黑西裝加白領紫夾白條紋領帶，穩重而又活力。陸家壽眼裏飽含笑意，他用誠懇的語氣對趙鳴芝光臨他的生日酒會表示衷心的感謝，說老婆和孩子都在美國，所以家裏只有他自己，如果趙鳴芝不來，只怕自己要過最孤獨的一個崇杉市民的生日。趙鳴芝開玩笑說，平日看到領導到處慰問孤寡老人，沒想到今天自己在大酒店裏慰問孤家寡人的市委書記，看來得發給陸書記一個什麼安慰獎，不過她抱歉自己來得匆忙，沒顧上買生日禮物。陸家壽連連搖頭，表示能夠度過一個愉快的生日之夜，就是趙鳴芝送給自己最好的生日禮物。

陸書記點了一瓶度數很低的紅葡萄酒，不過趙鳴芝同時要了瓶椰子汁，她說酒精過敏，還得以果汁代酒，祝書記大人生日如椰子汁一樣甜蜜芳香，陸家壽顯然很高興，點了幾樣精緻的西餐。他興致勃勃，眼裏閃動著快樂，隨燭光忽遠忽近。他回憶起大學時光，擔任經濟學院的院刊編輯的趣聞逸事，畢業後在兄弟市的市政府辦公室，怎樣從一個小辦事員成為主任，又從區長到市政法委書記；然後調到崇杉市當副書記，直至市委書記。他開玩笑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他五十歲才熬到頭。趙鳴芝插嘴說和她父親一樣年齡，兩個人在應該叫伯伯還是叔叔爭論了一回，最後趙鳴芝認定，陸家壽出生在十月，還是應叫叔幾率高。

隨後他談到自己的老婆，借著紅酒的濃烈酒香，他絮絮叨叨的談起婚姻故事。陸夫人和他是大學校友，校長的女兒，撇開眾多追求者，偏偏看上他這個窮小子。結婚後日子平平淡淡，唯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性子暴躁，猜忌心強，這些年隨著陸家壽的官越當越大，抱怨和指責得越來越厲害，對他在外應酬疑神疑鬼，甚至鬧到市委大樓。以前考慮孩子小，還有社會影響，忍下了，這幾年孩子大學畢業去美國留學，他和陸夫人就分居了，去年陸夫人也去了美國，兩個人正商量解除婚姻。陸家壽說，崇杉市人們都羡慕他，八面風光，不過很少人知道他風光後面的辛酸和忍受。

淚花在陸家壽的眼裏閃動蠟燭的光焰，趙鳴芝遞上一片潔白的紙巾，心裏緊張慌亂，就像一個鄰家女孩，無意間闖入了主人的臥室，卻發現可憐的主人在對著鏡子往禿頭上戴上秀美濃密的假髮。男人的祕密不該對剛第二次見面的陌生女孩吐露。果然，陸家壽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解釋說，好久沒有人可以聽他說心裏話，今天卻忍不住，這些事說過就過去，不要讓別的人知道了。陸家壽揮了揮手，露出歡愉的神色，他邀請趙鳴芝去舞池跳舞。

他們跳得棒極了，特別是探戈，配合得如心有靈犀，奔放有力，引來觀眾的熱烈噓聲和掌聲。在茶座喝飲料時，趙鳴芝讚歎陸書記不一般的舞姿，陸家壽略帶得意，說年輕時在學校負責組織每個週末學生舞會，還辦班教交誼舞呢，自然是舞林高手，不然，怎麼會如此欣賞趙鳴芝的舞蹈呢。不過這句假話被趙鳴芝不客氣揭穿：交誼舞和中國古典舞是兩個世界的東西，像鴨子游水和貓兒上樹兩不相干。這個比喻一針見血而有趣，陸家壽哈哈笑，說出真話：舞蹈跳得好的人他見得多，做為藝術舞臺上的主角，卻很好看到像趙鳴芝這麼秀麗而清雅淡泊的姑娘，在滾滾濁世中，往那一站，就美麗高貴得像天山雪蓮，讓自己感動，有一種親近的願望，和保護的使命。

「陸書記」，趙鳴芝稱呼一出口，就被陸家壽擋住：「以後不許再叫陸書記，叫陸叔叔，我有你這個美麗可愛的小朋友，也算我的福氣，在崇杉市，誰敢惹我的小芝煩惱，就是跟我陸家壽過不去，你告訴陸叔，看我不修理他。」趙鳴芝也樂了：「看陸叔這神氣，我看不像制止歹徒的英雄——」「像什麼？」「像和歹徒談判的專家——」「什麼意思？」「嘴皮子厲害唄。」哈哈，倆人開懷大笑。

趙鳴芝把父親生意上的困惑告訴了陸家壽，不知道市委書記管商業銀行的業務合不合適。陸家壽問清楚崇杉市商業銀行和趙父的電氣廠名稱後，用輕鬆的口氣說，小事一樁。他當著趙鳴芝的面打電話給商業銀行行長，請他出面調查一下趙父的電氣廠借貸合同一事，並以明確的口吻指示，儘量想辦法幫助電氣廠度過難關。趙鳴芝第一次見識了市委書記的權威，對百姓來說天塌的事，他只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了結。小姑娘有些懷疑：「完了？」陸書記：「完了。」

兩天後，陸家壽的那個電話結出了趙鳴芝老父親歡樂的果，為此趙媽還特意炒了幾樣好菜，酌上兩杯清酒，一家子高興的慶祝了一番。老人連聲稱奇，說不知燒到哪門的菩薩香，天上掉餡餅，早上崇杉市商業銀行的信貸部主任親自到廠來，解釋了一番，結果不但原來的借貸合同繼續執行，還問需不需要增加貸款，而且利率優惠。趙媽連聲念佛，感謝神明眷顧好人，只有趙鳴芝暗中笑個不停，看到辛勞了半輩子的父母開懷的笑容，她覺得很開心。

謝陸家壽的話自然難免，人生每一個風波要麼讓人更親近，要麼結果相反。趙鳴芝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感激陸家壽，不知怎樣回報，當他作親叔叔？也許這也是一種報答。陸家壽要不要？趙鳴芝沒細想。

社會風浪的險惡常在人覺得快意滿足時悄然而至。很快，第二波風浪在趙鳴芝踏上崇杉市這塊土地三個月內，發生了。

未婚夫秦毅川被抓了，關押在崇杉市看守所。

趙鳴芝驅車趕到秦毅川父母家中時，倆個老人正相對無語，默默垂淚。對於正當營生的家庭，犯罪通常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如今唯一的獨生子卻被關押進罪犯的牢房。

秦毅川大學讀的是英文，主攻語言學，研究生畢業後，因為老父體弱多病，爐具廠需要有人管，所以棄文從商，從父親手中接下爐具廠。這年頭，什麼都亂，規規矩矩依法辦事的，對許多廠商來講，在當前的國度下，幾乎沒有存活的機會。別的不說，單單依法納稅，企業稅負高達百分之十幾，而利潤通常為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如果不能託關係想法子，只繳納百分之三的稅，企業說白了，給人免費打工還不夠。這幾乎是公開的祕密，誰都心知肚明，反正社會就這樣運作，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活路。所以找企業主查稅，人們第一反應是，得罪當權者了。秦毅川就這樣，以偷稅漏稅的名義，稀里糊塗的被送進看守所。

秦毅川老父在這行混了這麼久，紅道白道上自然都有門路和熟人。這種事以前誰會當正經事？花點錢，請頓飯，託人說個情，也就了了。秦毅川的同學就在市稅務局的徵管處，這時卻回避開，怎麼找也找不到人。聽來聽去的消息，都說這次很棘手，是局裏內定要嚴辦的案子，看來是要殺雞嚇猴的。

秦父愛子心切，急得老病發作，卻還得強打精神求爺爺告奶奶四處打點，探聽消息，哀求看守所的警察照顧看護兒子在裏面別受人打罵欺凌，餓著凍著。幾天過去，老人頭上白髮增添了許多，川媽的眼睛都哭紅腫了。

趙鳴芝和老父商量，也動用了親戚朋友的社會關係網路，不過大多吃了閉門羹，人們似乎覺得，所有的力量都掉進一張看不見的網了，像水流失一樣用不上勁。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再救不出來，秦毅川面臨的是逮捕和起訴判刑等更嚴厲的法律程序。人們只能默默的祈禱，在無望中等待。

趙鳴芝去看守所探望，不過被拒絕，只送進了幾件衣物和一千元錢。

走頭無路之際，趙鳴芝想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陸叔叔」。

還是星期日下午，依然在溫頓大酒店的咖啡廳。崇杉市市委書記陸家壽依然輕鬆愉悅，笑容可掬，說誰有如此福氣使趙鳴芝「為伊消得人憔悴」，「人比黃花瘦」。趙鳴芝柳眉下秋波漾淚花：阿川和她約定，今年剛參加工作，先學業務知識，等工作上正軌了，明年年底結婚，誰知……陸書記遞給她一片紙巾。聽她的哭訴和對未婚夫的擔憂，陸家壽柔聲安慰她，「別哭，一哭就像秋霜打過的柿子。」「怎麼？」「皺紋多過老太婆。」趙鳴芝見陸書記努力的逗笑，心情也開朗起來，破涕為笑。「我說過，在崇衫，誰也不許讓我的小芝煩惱，我這就讓落難孤雁出牢籠。」陸家壽掏出手機，嘩嘩一通訓話，然後把手機掛斷，告訴趙鳴芝，明天下午秦毅川就會放出來。趙鳴芝看到陸叔簡直神氣得像魔術師，她歡喜的站起來，給了她的陸叔一個擁抱，希望的淚水再一次湧出，夾帶著近日奔波擔憂的悲楚。

人一輩子最好什麼債都別欠，特別是情債，尤其是陌生人的情債。

可憐的趙鳴芝，面對這個陸叔，她感覺自己虧欠的恩德太重，幾乎超出了自己的承受。報答他？人家有權有勢；來世報？像小說裏淚流滿面的哭喊「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大恩大德」？聽起來很肉麻，而且現代人很現實，來世歲月太漫長，且太縹渺，無法苦等。以身相許？明年底她就成為秦夫人了，守住貞潔，就如同守護雙眼不受錐刺。她的陸叔呢？是否如他所說，甘願做雪蓮的保護衛士而已？

和父親度過大難時的態度一樣，趙鳴芝保守了求助於陸書記的祕密，這倒不是因為見不得人，而是默默看著心愛的人平安快樂也是幸福，誇耀讓人幸福的功勞會使自己低俗的像樹上亂叫的烏鴉。

崇杉市市委書記陸家壽似乎沒有傳說中的日理萬機，相反很有閒情，除了偶爾幾次說要陪省裏來人，接下來幾乎每個星期日晚上都會邀請趙鳴芝吃兩人燭光大餐，有時在中餐廳，有時在西餐廳，然後跳舞、喝茶，偶爾也驅車去大學校園的湖畔散步，不過和二十年前比，現在人滿為患，嘈雜不堪。有一次他們去看3D熱門電影，看到一半陸家壽卻睡著了，也許近視眼的人不習慣戴兩個眼鏡吧。陸家壽曾補送趙鳴芝生日禮物：一串亮閃閃的鑽石項鏈。他親自幫她戴上，乘機吻了趙鳴芝，不過後來項鏈一直被她放在盒子裏睡覺，舞蹈演員的項鏈也許只適合做舞臺服飾搭配必需品。隨著他們關係的密切，跳舞時，陸家壽有時會把趙鳴芝摟在懷中，趙鳴芝想推開又覺得不好意思，這時怕是陸書記很陶醉滿足的時刻吧。再後來，每次陸家壽書記送她到社區路口時，都要把臉貼到趙鳴芝的臉上，這叫吻別。

趙鳴芝不是普通女子，做人要清白，家訓的力量如天平在心底把一切對與錯衡量的一清二楚。她就要做秦毅川的妻子了，她愛秦毅川，秦毅川也愛她，她欣賞秦毅川，秦毅川也欣賞她，更重要的是，他們配得上彼此擁有的純潔美好和貞潔。和秦毅川在一起的時候，趙鳴芝的快樂如泉水從心底流淌，他們一起在野外散步，追逐蝴蝶、釣魚、打網球，一起種花澆水、逛書店，秦毅川會朗誦外國的珍珠般的詩句作為愛的禮物，他們一起閱讀名著、談論人生、寫情書，更主要的是，他們一起擁有青春。而和陸叔在一起時，趙鳴芝總是覺得自己是在陪這位叔叔，陪他吃飯、聊天、跳舞、散步，陪他一起快樂。如果沒有秦毅川，沒有陸叔的妻子，也許趙鳴芝能夠溶入到陸叔的世界中，成為那的女主人，也讓陸叔進入自己的世界，扮演國王的角色。可惜，現實就是現實。

趙鳴芝清醒的知道，自己面前只有兩條路：純潔和墮落。在擁有了秦毅川這個未來丈夫之後，仍陪伴著另一個男人，充當準情人的角色，這就是墮落；當丈夫之外的男人把自己擁進懷中，親吻著自己原本屬於丈夫的臉頰時，對中國人來說，就是沒有守住純潔的背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