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黑色的夏天(6)
(二)楊治邦之死
蔬菜組成立的同時,張棒棒又抽調了一個組,在開墾出來的土地周圍鏟草皮漚草木灰積肥,以備大春下種之用。他把積肥收方的任務交給了楊治邦。
為了彌補西西卡暫時沒有安裝高音喇叭的缺憾,場部為各中隊訂了報紙,並下令各隊必須指定一名讀報員,每天中午或晚間保證一小時的「讀報學習」時間。
中共向來關注「宣傳」工作,越是飢寒交迫,就越要控制人們的頭腦。通過強制灌輸報上的謊言,來達到精神控制之目的,張棒棒把這事選中了楊治邦。
他比我大四歲,自幼父母雙亡,因貧窮所迫,在他的一個叔叔介紹下,16歲補了昆明市一個憲兵的空缺。「解放軍」佔領昆明以後,他便編入了「解放軍」,不久復員,靠做工讀完中學,考進了重慶大學。然而他的憲兵歷史「污」點,按照共產黨的政策,難免受到嚴格審查,他已是畢業班的學生,卻沒有逃過「反右」這一關。
我們同屬極右份子,並一起於1958年同赴南桐叢林礦區接受監督勞動改造,後來因下雨閒談,與李天德等人一道,被羅織成「叛國投敵集團」下到獄中。
這次相遇我才知道,他被王懷壽派往南坪取郵件,曾當著王懷壽的面發了幾句牢騷,爭吵過幾句,王懷壽便懷恨在心。
16歲時留下的「歷史污點」,注定了他成為無產階級專政對象,然而,他生性軟弱,背上歷史包袱後,一味的逆來順受。
張棒棒叫楊治邦擔任收方員和讀報員,除了他的大學生的招牌外,主要看中了他性格懦弱,便於控制。
到了西西卡,我們彼此有了接觸,搞清了他的「叛國案」的冤屈,但對於他的逆來順受態度,我非常反感,後來在與他單獨交談時,我才明白,他已經有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孩子,他的刑期只有七年,按照刑滿的時間,應當是後年獲釋,他還將肩負做父親的天職。
自從楊治邦接受讀報的任務後,每天中午,他便抄起那只破話筒,按照李管教指定的篇目朗讀報紙,雖然他多次向我訴說讀報的苦衷,他說:「肚子餓得發慌,有時讀著讀著就感到眼前發黑,金光四射,脊背和額上冒出一股股冷汗。」
他明知自己所讀的全是謊言,但在「按期獲釋,一家團圓」夢想支配下,仍然堅持著讀下去,聽他讀得結結巴巴,臉色鐵青,有幾次我實在聽不下去,把他拉到一邊悄聲地對他說:「唉,你這人怎麼搞的,這種差事你也幹,你就不能把這事交給別的人麼?」但他仍然只是笑了笑,並不回答。
有一天中午,楊治邦像往常那樣,讀完報紙後,單獨到廚房裡領用了一份在數量上優於一般流放人的飯菜後,便上山「收方」去了,當他穿過那片每天都經過的灌木叢時,竟意外發現矮矮的灌木下,長著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蕈子,他朝那裡走去,隨即發現更遠處長著更多更大的蕈子。
楊治邦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大的蕈子,它們原是霉雨季節摧生出來的,他為自己的發現驚喜不已,但接著便疑團重重,因為山蕈中有許多是有毒的,再看那顏色漂亮的山蕈,宛如魔鬼變成美麗妖女向人招手,是毒餌?還是救命的草?
楊治邦將蕈瓣開來細看,那白嫩的肉裡散發出一種誘人的清香,用舌頭去舔了舔,感到並無怪味,在飢餓衝動下,不一會他便收採了一大包,興沖沖的來到積肥的工地上。看看四周無人注意,便在那火堆的一角刨開一個洞,將那一包蕈子埋在那發著暗紅火光的草木灰堆中,重新蓋好草皮,便收方去了。
下班後,大家收工回去,楊治邦便獨自留在工地上,刨開那剛剛埋蕈的火堆,那蕈已燒得香噴噴的,便獨自飽享了一頓豐盛的美餐,殊不知,這正是魔鬼給他安排的「最後晚餐」。
吃飽以後,天色漸黑,楊治邦便踏著暮色,慢慢往回走,還沒有走到黃桷樹下,便覺得噁心反胃,心裡陣陣翻騰,肚子開始隱隱作痛,他強忍著走進了監舍,便倒在鋪上。
大約在晚上十點左右,蕈子毒性大作,他的臉色鐵青,手捂著肚子在床上痛得打滾,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上一股股冒出來,接著便是猛烈的嘔吐。
黃大中為他診斷,說是食物中毒,看到他情況危急,連夜抬去醫院。第二天早上,送他的人回來說,才進醫院,他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楊治邦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了人間。這裡的青山又一次擁抱了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而撇下他僅六歲的孩子和苦命的妻子,不管他怎樣的逆來順受,仍然沒有圓上他閤家團聚的夢。
親眼目睹這位同學和許多同難的生前和死後,我的心反而十分平靜。我知道,當死神撫摸著我鄰鋪上的頭顱時,距我就近在咫尺,也在審看我這棵枯瘦的頭顱呢。
我知道,我隨時都有可能被招去天國,反倒為他巴望不久就要回家,同他的妻兒們團聚傷心?!想到這裡,我便不自覺地邁向那黃桷樹下,對著大山長長的哀號:「哇!哇!Propose。」
這一次青山竟發出了悠遠的回聲,好像同我一起為楊治邦共唱著送葬的輓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