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黑色的夏天(2)
初降春雨浸透的山林,從地心中蒸發出的一團團的白色霧氣,覆蓋了西西卡四周白茫茫一片。我想,此時此刻,必定會有人打逃命的主意。
果然,第二天天剛亮,就聽說昨天夜裡開荒三組又跑了一個人。中午時分,打野菜的人便來向張棒棒報信,說昨天逃跑的人,就在不遠處被野狼吃掉了。
下午三點鐘,張棒棒集合全體流放者,冒雨跟著帶信人向出事地點走去。距我們的駐地最多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一塊在五天前剛剛開墾出來的一片荒地附近樹叢中,領路人停下了腳步。
在一叢荊棘圍住的青崗栗樹枝上,掛著一些藍色和白色東西。定眼細看,樹枝上斑斑點點,掛著從一件破棉衣上撕扯下來的棉花和破布條。在樹叢腳下的雜草堆中,一灘血肉模糊的東西赫然擺在大家眼前,那是死者的頭顱,以及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殘軀,令人毛骨悚然。
距殘軀不到三公尺的地方,扔著一個小布包。在小布包上面,也染滿了血跡。仔細再看,周圍的樹技和樹桿上濺著點點的血肉,留下了死者在臨死前同野狼拚命搏鬥的痕跡。死者年僅二十歲,但已記不起他叫什麼名字了。
我努力回憶著他的外貌和舉止,以保存一份記憶,但我仍然想不起來。這是一個我不認識也不曾有過任何交往的同齡人。死者的父母和親人,還在遠方倚門祈望著他能平安回來,但他葬身野狼的腹中,永遠不能回去見到他的親人了。
張棒棒柱著青槓棒站在屍體邊,手舞足蹈的向我們進行著現場教育。
人們浸沉在恐懼和悲傷之中,樹叢中的霧氣裡面,瀰漫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除了饑寒、奴役和鞭打折磨之外,還有一群出沒於營地周圍的野狼,虎視著想逃脫這地獄的任何人。這難道不是當局的精心選擇麼?
那死者是我們之中還不懂事的孩子。他究竟觸犯了哪一條死罪,該送進這荒山野壑中的野狼口中?離駐地這麼近,夜深人靜中,怎麼沒聽見死者同野狼搏鬥時發出的呼救聲?我努力地去回想昨晚睡覺前的所有細節,想回憶起昨晚所聽到的異常的響動。但是,我沒有任何的察覺。是死者因飢餓虛弱恐懼而無力喊叫,還是他壓根就不想出聲,抱著寧可搏鬥而死,也不想被抓回來活受罪?
我被血腥氣憋悶得慌,忍不住,脫口喊道:「哇!哇!propose。」所有的人都向我轉過頭來。張棒棒不屑地瞪了我兩眼,但沒有吭聲。
不一會兒,打野菜的幾個人槓著鋤頭隨後趕到。三個人就在那荒地旁邊挖了一個大約只有一尺深的坑。將就著把死者的頭、遺骨和那包刨進了坑裡,壘起了一個小土包。
屍體埋下以後,張棒棒還用手指著那個小土包惡狠狠地說:「你們看到了吧,這就是反改造的下場。」
是的,這就是那個年代成千上萬的無辜的流放者的悲慘下場。不過,他畢竟太年輕了。風沙和泥土可以很快地淹滅了他的血跡。然而卻無法抹去這血淋淋的血債。
其實,我對死亡已沒有什麼恐懼。
回轉的路上,我忍不住再次向蒼天哀呼:「哇!哇!propose。」只有這樣,才能略抒我心中的悲傷。
身臨絕境的人,只要死神還沒摸到自己的頭顱,必然對自己的生存抱著希望,並且有所行動。像這位剛剛死去的小伙子,未必不是把希望寄托在逃亡成功,便朝著死神手指的方向走去了。
在當時,像胡俚那樣不惜出賣自己的同難而祈求獲得寬恕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看到希望渺茫後,只好忍耐和沉默。
當然,也有人把希望寄托在調到另一個可以維持半饑半飽的勞改隊。
雖然到西西卡不到四十天,這一百多號人中就已先後死去了十一個人。雖然死神天天都在摸著某一個人頭顱,但是只要沒有摸到自己的頭上,人們依然抱著各種「希望」熬下去。
西西卡沒有暴動,西西卡依然無聲無息地在等待著死人。人們在沉默,在等死和各種「希望」中扳著指頭熬日子。(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