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貴族浮沉録(7)
二
在這場「嚎喪」吉尼斯之前四十年——一九三六年春,我還不到5歲!祖父逝世了!我歡樂的童年立即被悲哀和惶恐取代了!黑色立即籠罩這走向落拓的「貴族」大家庭,於我這坎坷人生的苦痛折磨亦即從茲開始。
祖父的喪事可怕的繁複冗長,人死後第一個「七天」被稱之為「頭七」,(「二七」——「七七」)在最隆重繁忙的「水、陸道場」裏,我是長孫,無論祭拜、誦經、法事、過場……一切祭奠的繁瑣禮儀,我都必須跪在靈堂前。黎明之前震耳的鞭炮聲、鑼鼓聲、哀樂聲、參和著吟誦般的嚎啕聲,把我從朦朧中驚醒了。
全家的女性一大群每天三遍:早上、正午、日落三個時辰都必須一起集中,跪到靈堂前嚎啕一番,嚎啕痛哭表達出生者對於死者的哀傷、崇敬、懷念!也有嚎啕而無痛心痛哭者。當然難以分辨,也無需分辨!其實要的也就是嚎啕的「音響效果」,用喧響烘托喪事的悲傷氣氛,以表達全體生者對於死者的崇敬和哀傷!這叫做「嚎喪哭嫁」,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前,中國社會「嚎喪哭嫁」是必不可少的禮儀。伴隨持續不斷的鑼鼓聲、哀樂聲的喧囂,幾乎是一天到晚都沒有停歇的……
歡樂和悲傷從來都是生命交響曲的兩個樂章!不可或缺的生命進行曲。
凡是有弔唁的賓客前來,就必須敲鑼打鼓、哀樂齊鳴、同時鳴放鞭炮,以表達對於弔唁者的答謝的必不可少的禮儀,當時我們的大家庭還維持著繁榮景象,所以整天弔唁的賓客不斷,整個府宅整天在喧囂中亂糟糟的搖晃。
春寒料峭的黎明、我還蜷縮在夢鄉的朦朧中,娘急急忙忙的給我穿上特製的粗白布縫製的,寬寬大大的拖長妥地的孝服,外面還必須罩上一件同樣寬寬大大的拖長妥地的粗麻布做的喪服,腰間還得纏上一束粗麻作為「腰帶」,腳上穿著麻鞋,頭上帶著粗白布孝帕,再罩上高高的纏繞著粗麻的孝冠,手裏拿著孝杖。「披麻戴孝」這是每個「孝子」都必不可少的服飾。如此全副「武裝」之後,急急忙忙的把我推到了靈堂前,從此一跪得跪到夜半三更。多少次疲憊得昏倒在靈堂前。娘噙著淚把我扶起來。稍息片刻又得繼續跪下去。誰叫我是長孫呢,弟弟們很小,可以免盡此等孝道。我這還不到五歲之人,不能算大,然而是長孫,代表了第三代一代人,自然是絕對不能豁免的。特別是有客人前來弔唁之際,得匍匐於地,跪在父輩的身後,待到客人祭奠完畢,還得向客人叩首答禮。這些禮儀對於一個五歲之人,實在是太難以承受的折磨,然而你是長孫,那是不可推委的莊嚴責任。大概這就是我一生該當去承受無盡的苦難和折磨的起始吧!
熱熱鬧鬧的喪事場景:「跳加官」、「走過場」、「走十字路」繞過來繞過去的那些怪模怪樣的「無常二爺」、「牛頭馬面」、一群群面目猙獰的魑魅魍魎……恐怖的地獄搬到人間來扮演,給人群帶來驚訝和恐懼,善惡昭彰,因果報應,寓含其中……整日轟鳴的火炮,星星點點飄走滿河的河燈……所有這些熱鬧的場景,在當時社會上也是罕見的,在老百姓眼中也是稀奇古怪的,在當時的社會上也堪稱盛大的喪事活動。在那樣一個大廣場上舉行之類喪事活動的時候,每次都引來成千的「觀眾」,熱鬧異常。衣衫爛陋的乞丐數百成群的每天都來放鞭炮,都來長聲麼麼似哭非哭的「嚎喪」……以之來換取每天都賞給的賞錢………用賞錢買來「嚎啕」的喧響,渲染喪事的悲傷氣氛,以表示對於死者的悲傷和崇敬。
長跪的痛苦淹沒了一切,使得這一切在我的記憶中都淡化了。祖父的喪事給這個也已走向落拓的「貴族」大家庭帶來了永久的陰霾,使得它的分裂已成不可逆轉之勢。這是我所經歷過的最盛大的一次「封建主義」喪事活動,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社會,遵從的道德標準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遵從「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的為人準則。所以對於前輩人的「生養、死葬」視之為恪盡孝道的重要作為。最為重視。而隆重的葬禮把死亡推向神聖境界!生命是神聖的!死亡是神聖的!人類社會對於死亡的尊重體現對於生命的尊重!對於死亡的敬畏體現對於生命的敬畏!
在毛澤東草菅人命的幾十年歲月裏,這種偉大的尊重和敬畏才被踐踏得化為烏有!!對於死亡神聖的敬畏,對於生命神聖的敬畏這種神聖的道德傳統被掃蕩得蕩然無存!
以活人殉葬之風延續了千百年,不過到了二十世紀,倒是沒有再聽說過了。但是以珠寶殉葬,以紙人、紙馬、陵房子來殉葬,則是葬禮中一項必不可少的至關重要的內容。祖父的葬禮就埋下了不少珠寶,特別是燒了很多很多的紙人、紙馬、紙房子,還燒了很多紙作的金元寶、銀元寶。還燒了紙作的「金山」、「銀山」……滿目金黃色的銀白色的金碧輝煌!!
我五歲時候經歷的如此一場盛大而隆重的葬禮沒有能夠遺忘!長跪的記憶銘刻得太深了!
對於死亡的神聖和對於死亡的敬畏銘刻得太深刻了!
人格檔案:
這幾場哭泣都是人格的扭曲——「真心」的哭史達林是「國際主義」扭曲了人格!「真心」的哭周恩來是「蒙昧主義」扭曲了人格!「違心」的哭毛澤東是「法西斯主義」扭曲了人格!來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二十多歲時候人格曾經脆弱,三十多歲時候不斷向脆弱抗爭,四十多歲時候在抗爭中又脆弱……人格像一隻小船,八十年的風浪飄搖顛仆著小船……顛仆中堅強從「主義」的掃蕩下繼續前行的小船,如此艱難的從人格扭曲的幾十年間走出來,去追求著人格最後的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