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光好(2)
到了夜晚,每當他們在一起時,那園子好像成了個生氣勃勃的聖地。所有的花都在他們的周圍開放,向他們獻出香氣,他們,也展開各自的靈魂,撒向花叢。四周的植物,正在精力旺盛、汁液飽滿的時節,面對著這兩個喁喁私語的天真人兒,也不免感到醉意撩人,春心蕩漾。
他們談的是些什麼呢?只不過是些聲息。再沒有旁的。這些聲息已夠使整個自然界騷動興奮了。我們從書本中讀到這類談話,總會感到那是只能讓風吹散的枝葉下的煙霧,而裡面的巨大魔力卻是難於理解的。你從兩個情人的竊竊私語中,去掉那些有如豎琴的伴奏、發自靈魂深處的旋律,剩下的便只是一團黑影,你說,怎麼!就這麼點東西!可不是,只是一些孩子話,人人說了又說的話,毫無意義的開玩笑的話,毫無益處的廢話,傻話,但也是人間最卓絕最深刻的話!唯一值得一述也值得一聽的話!
這些傻話,這些淺薄的語言。凡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人,從來沒有親自說過的人,都是蠢材和惡人。
當時珂賽特對馬呂斯說:「你知道嗎?……」
(他倆既然都懷著那種絕無濁念的童貞情感,在這一切的談話中,又怎能隨意以「你」相稱,這是他和她都說不清楚的。)
「你知道嗎?我的名字是歐福拉吉。」
「歐福拉吉?不會吧,你叫珂賽特。」
「呵!珂賽特,這名字多難聽,是我小時人家隨便叫出來的。我的真名是歐福拉吉。你不喜歡這名字嗎,歐福拉吉?」
「當然喜歡……但是珂賽特並不難聽。」
「你覺得珂賽特比歐福拉吉好些嗎?」
「呃……是的。」
「那麼我也覺得珂賽特好些。沒有錯,珂賽特確是好聽。你就叫我珂賽特吧。」
她臉上還漾起一陣笑容,使這些對話可以和天國林園中牧童牧女的語言媲美。
另一次,她定定地望著他,喊道:「先生,您生得美,生得漂亮,您聰明,一點也不笨,您的知識比我淵博多了,但是我敢說,說到『我愛你』這三個字,您的體會卻比不上我!」
馬呂斯,在這時候,神遊太空,彷彿聽到了星星唱出的一首戀歌。
或者,她輕輕拍著他,因為他咳了一聲嗽,她對他說:「請不要咳嗽,先生。我不許人家在我家裡不先得到我的同意就咳嗽。咳嗽是很不對的,並且叫我擔憂。我要你身體健康,因為,首先,我,假使你身體不好,我就太痛苦了。你叫我怎麼辦呀!」
這種話地地道道是只應天上才有的。
一次,馬呂斯向珂賽特說:「你想想,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你叫玉秀兒呢。」
他們為這話笑了一整夜。
在另一次談話中,他偶然想起,大聲說道:「呵!有一天,在盧森堡公園,我險些兒沒把一個老傷兵的骨頭砸碎。」
但是他立即停了下來沒往下說。要不,他便得談到珂賽特的吊襪帶,那在他是不可能的。這裡有一道無形的堤岸,一涉及到肉體問題,自有一種神聖的畏懼心使這天真豪邁的情人向後退縮。在馬呂斯的想像中,他和珂賽特的生活,只應是這樣而不應有旁的:他每晚來到卜呂梅街,把那法院院長鐵欄門上的一根肯成人之美的老鐵條挪動一下,並肩坐在石凳上,仰望傍晚時分樹枝中間的閃閃星光,讓他褲腿膝頭上的褶紋和珂賽特的寬大的裙袍挨在一起,摸撫她的指甲,對她說「你」,輪番嗅一朵鮮花……天長地久,了無盡期。這時,朵朵白雲在他們的頭上浮過。微風吹走的人間夢幻常多於天上的白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