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根(3)
黑話是一種常具有腐蝕性的俗話,因而它自身也易於被腐蝕。此外,它總是要遮遮掩掩,一旦感到自己已被識破,便又改頭換面。正和一切植物相反,它一見太陽,便得死亡。因而黑話一直是處在不停的敗壞和新生中,它隱秘、迅捷、從不停息地工作。它在十年中所走的路比普通語言在十個世紀中所走的路還遠些。於是larton(麵包)變成lartif,gail(馬)變成gaye,fertanche(麥秸)變成fertille,momignard(小孩)成了mo-macque,siques(破爛衣服)成了frusques,chique(教堂)成了egrugeoir,colabre(頸子)成了colas。「鬼」最初是gahisto,後來變成rabouin,繼又改為boulanger(麵包師傅);神甫是ratichon,繼為sanglier(野豬);匕首是vingt-deux(二十二),繼為surin,繼又為lingre;警察是railles(耙子),後來改為roussins(高大的馬),再改為rousses(紅毛女人),再改為marchands de lacets(賣棉紗帶的小販),再改為coqueurs,再改為cognes;劊子手是taule(鐵砧的鐵皮墊子),後來改為Charlot(小查理),再改為atigeur,再改為becquillard。在十七世紀,「互毆」是se donner du tabac(互敬鼻煙),到十九世紀,卻成了se chiquer la gueule(互咬狗嘴)。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曾改變過二十種不同的說法。卡圖什的黑話對於拉色內爾,幾乎是希伯來語。這種語言的詞正如說這種語言的人一樣,永不停息,總是在逃避。
但是,在某些時候,由於變來變去,古老的黑話也會再次出現成為新的。它有一些保存自己的據點。大廟保存了十七世紀的黑話;比塞特,當它還是監獄時,也保存了土恩王國的黑話。在那些黑話裡,人們可以聽到古代土恩王國居民所用的anche這字尾。Boyanches-tu?(你喝嗎?)il croyanche(他信)。但是永恆的變化仍然是一條規律。
一個從事哲學的人,如果能有一段時間來研究這種不斷消失的語言,他便會落在苦痛而有益的沉思裡。沒有任何研究工作會比這更有功效,更富於教育意義。黑話中的每個隱喻和每個詞源都是一個教訓。在那些人中,「打」作「偽裝」解釋,他「打」病,狡詐是他們的力量。
對他們來說,「人」的概念是和「黑影」的概念分不開的。夜是sorgue,人是orgue。人是夜的派生字。
他們已習慣於把社會當作殺害他們的環境,當作一種致命的力量來看待。他們談到自己的自由正如人們談到自己的健康一樣。一個被逮捕的人是個「病人」,一個被判了刑的人是個「死人」。
被埋在四堵石牆裡的囚犯所最怕的是那種冰冷的獨居生活,他稱地牢為castus。在這種陰森淒慘的地方,外界的生活總是以它最歡快的形象出現的。囚犯拖著腳鐐,你也許以為他所想念的是腳能走路吧?不,他所想念的是腳能跳舞,萬一他能鋸斷腳鐐,他的第一個念頭就將是「他現在能跳舞了」,因此他把鋸子叫做「村鎮中的舞會」。一個「人名」是一個「中心」,一種極深的相似。匪徒有兩個腦袋,一個指導他的行動使他度過一生的腦袋,一個到他臨死那天還留在他肩上的腦袋,他稱那個唆使他犯罪的腦袋為「神學院」,替他抵罪的那個腦袋為「樹樁子」。當一個人到了只剩下一身破衣和一腔惡念、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已墮落到「無賴」這個詞所具有的雙重意義時,他便是到了犯罪的邊緣,他像一把鋒利的快刀,有著雙刃:窮苦和兇惡,不過黑話不說「一個無賴」,它說「一個磨快了的」。苦役牢是什麼?是該詛咒的火坑和地獄。苦役犯叫做「成束的柴枝」。最後,歹徒們替監獄取了個什麼名字呢?「學府」。整整一套懲罰制度可以從這個詞裡產生出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