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錫安，讓媽媽告訴你一個小小的祕密，物體其實無法恆存。但這一生，媽媽將盡我所能，鞠躬盡瘁，為你存在。

有人說過，「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

可惜說這話的人沒當過媽媽，要不然他就能親身體驗生命中這些充滿意義的時刻。

凌晨四點，「繼起之生命」橫趴在我的大腿上，他的身體與我的軀幹形成完美的十字。五歲了，還不會擤鼻涕，也不會咳痰，鼻塞與鼻涕倒流惹得他整夜輾轉。

仰睡吸不到空氣，張嘴呼吸喉頭太乾，鼻水滴入喉頭化成一股痰，每十分鐘就一陣狂咳。他哭，眼睛還睜不開，睡意濃濃不得安眠，他氣到踢腳狂哭彷彿在吼：「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好好睡一覺？」

三度把他抱起來拍痰，他趴在我腿上睡到口水滴溼床單。三度在他熟睡之後抱回小床上，頑固的鼻涕隨即各就各位堵住氣孔，非常準時，每四分鐘就挑起一回狂咳與大哭。回到母子合體十字型，他就馬上睡著，沈穩安好。

厚重的窗簾透出朦朧的夜光，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我好想睡，想睡到想哭。

我放棄實驗的衝動，不想再練舉重。兒子睡了就好，我不敢動他更不敢動自己。讓兒子繼續趴在雙腿上，我把枕頭堆起，推向床頭櫃，打算坐著睡。讓我閉上眼睛吧！一下子也好。

一下不夠好，不到五分鐘我就醒了，因為下半身發麻刺痛。望著這塊壓在我身上、二十二公斤的繼起之生命，短短胖胖，令我無法入眠、難以承受。

這麼小，卻是如此重。

重逢

遇到以前的同事。我知道她還在那家公司，也風聞她升遷加薪。一個女人在商場應酬打拚，趕飛機、跑工廠，跟丈夫聚少離多，撥不出時間懷孕，交不到真心的朋友。這一切一切，只希望賺的錢可以讓她在五十歲之前退休。

她也遇到以前的同事。不知道對方這幾年跑哪兒去了，那個有企圖有夢想、敢跑敢衝的女人，完全銷聲匿跡。當她終於願意重拾聯繫，她們去了那家兩人都愛的小店，聽她平靜述說自己已過幾年的生活：「在家當了將近四年的全職媽媽……什麼時候可以出來工作？我也不知道。」

老同事相聚，各人往不同的方向走。我笑她又買了新的Gucci包，老實招供，這是今年買的第幾個啦？她看我總是帶著那個Longchamp黑袋子，說真的，你什麼時候才會拿個像樣的出場？

當年我們還年輕，同家公司的兩個小助理，一個在上海，一個在新加坡。我們互吐苦水，抱怨外籍主管的不公，同事之間的鬥爭，更交換著彼此小小的夢想。她計畫跟長跑多年的男友結婚，一起創業；我希望可以努力到擁有自己的辦公室，也打算讓家中的嬰兒床有娃娃躺。

拿起手中的紅酒，我們乾杯。我說歲月不饒人，你要好好照顧身體，少飛一點，趕緊生個寶寶；她說你也要照顧自己，才能打理兒子，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杯觥交錯中，我們好似回到從前，小小的心，裝著滿滿的夢想。

冬至

「錫安！」我喚他。他含著滿口飯，不咀嚼不吞嚥，不看我也不回應。

「錫安！」我大叫他的名字，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發冷，微微冒汗，嘴裡的飯跟著口水，慢慢從嘴角流出來。

我叫得這麼大聲，他卻動也不動，魂遊象外。手上沒戴錶，我慌張的抬頭，找到牆上的鐘，開始計時。然後不出我所料，兒子的下巴開始抽搐了，小小的，但是我看得到。

我們又來到一個循環的終止。換新藥，新藥見效，癲癇不再發作；癲癇又開始微微發作，或許是因為你兒子的體重增加，那我們把劑量加高。劑量越調越高，癲癇卻越來越嚴重。醫生，怎麼會這樣？

喔！媽媽，可能是因為你兒子的體內產生抗藥機制，不要擔心，我們還有其他的抗癲癇藥。他現在吃三種藥，兩款維持不變，讓我換掉這款或許已經沒有作用的，再來試試另一種新藥吧！

於是新藥成了舊藥，希望轉為失望。口服液、膠囊、粉劑、顆粒、錠劑……實驗不斷的進行，四季不停的更替。

他們說冬天來了，代表春天就近了。那麼我能不能住在沒有冬天的熱帶國家？犧牲美麗的春花與秋葉，只剩永恆的夏天。

都在

把方巾蓋在奶瓶上，把手帕蓋在玩具上，「從小就教他『物體恆存』的概念。」老師說。

我的確從小就教，但對方不找。不在乎我奪去他喝到一半的奶瓶，或寶貝玩具憑空消失，我喊，在這裡啊！把毛巾拿走，東西在下面喔！他一副無欲則剛的模樣，是你把它藏起來，你自己把它找出來！

直到那天，我抖開棉被打算要摺，錫安站在房間一角，很緊張的跑過來。小小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急到嘴巴都嘟起來了。他衝到我身邊，氣喘噓噓地把被子拉開，一見到我，哈哈哈大笑出來！

啊？我突然意會，你在玩躲貓貓嗎？我把被子蓋在頭上，輕輕說：「錫安！媽媽在哪裡啊？」他原本轉身要走，聽到聲音見不到人，他又慌了，撲過來用力拉開被子，順便扯掉我幾根頭髮。他一看到披頭散髮的媽媽，抱著頭痛得哀哀叫，他興奮的嘰哩呱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激動到臉都紅了。

三歲多才開始玩躲貓貓，是不是有點晚？我躲著，等兒子來把窗簾扯開，把枕頭推開，把毛巾拉開。他找到我，我抱住他，兩個人開心尖叫。我揚聲稱讚他，哇！錫安好棒喔！你找到媽媽了啊！我等你好久咧！

躺在我懷裡，他咯咯笑個不停，眉宇間盡是得意。

錫安，讓媽媽告訴你一個小小的祕密，物體其實無法恆存。但這一生，媽媽將盡我所能，鞠躬盡瘁，為你存在。

摘自《30年的準備，只為你》 寶瓶文化出版社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