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少了五個,多了一個(2)
在最壯烈的時刻,人的內心會產生多麼奇特的矛盾!公白飛這樣講,他自己也並不是孤兒。他想到別人的母親,而忘了自己的。他準備犧牲自己。他是「自私的人」。
馬呂斯忍著飢餓,心情狂熱,接二連三地被一切希望所拋棄,他受到痛苦的折磨,這是最淒慘的折磨,他充滿了激烈的感情,感到末日即將來臨,於是逐漸陷入癡呆的幻境中,這是一種自願犧牲者臨終前常出現的狀態。
一個生理學家可以在他身上去研究那種已為科學所瞭解、並也已歸類的漸漸加劇的狂熱呆癡症狀,此症起於極端的痛苦,這和極樂時的快感相似,失望也會使人心醉神迷,馬呂斯是屬於這種情況的。他像局外人那樣看待一切,正如我們所說,他面前發生的事對他是如此遙遠,他能知道一些總的情況,但看不到細節。他在火焰中看到來來往往的人,他聽到的說話聲就好像來自深淵一樣。
可是這件事卻刺激了他。這一情景有點觸及了他的心靈,使他驚醒過來。他唯一的心願就是等死,他不願改變主張,但是在淒涼的夢遊狀態中他也曾想過,他死並不妨礙他去拯救別人。
他提高嗓子說:「安灼拉和公白飛說得有理。不要作無謂的犧牲。我同意他們,要趕快。公白飛說了決定性的話。你們中間凡是有家屬的、有母親的、有姊妹的、有妻子的、有孩子的人就站出來。」
沒有一個人動一動。
馬呂斯又說:「已婚男子和有家庭負擔的人站出來!」
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雖是街壘的指揮官,但馬呂斯是救命人。
安灼拉說:「我命令你們!」
馬呂斯說:「我請求你們。」
於是,這些被公白飛的話所激動,被安灼拉的命令所動搖,被馬呂斯的請求所感動的英雄,開始互相揭發。一個青年對一個中年人說:「是呀,你是一家之長,你走吧。」那個人回答:「是你,你有兩個姊妹要撫養。」一場前所未聞的爭辯展開了,就看誰不被人趕出墓門。
古費拉克說:「趕快,一刻鐘之後就來不及了。」
安灼拉接著說:「公民們,這裡是共和政體,實行普選制度。你們自己把應該離開的人推選出來吧。」
大家服從了,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致指定的五個人從隊裡站了出來。
馬呂斯叫道:「他們是五個人!」
一共只有四套制服。
五個人回答說:「好吧,得有一個人留下來。」
於是又開始了一場慷慨的爭論。問題是誰留下來,每個人都說別人沒有理由留下來。
「你,你有一個熱愛你的妻子。」「你,你有一個老母親。」
「你,你父母雙亡,三個小兄弟怎麼辦?」「你,你是五個孩子的父親。」「你,你只有十七歲,太年輕了,應該活下去。」
這些偉大的革命街壘是英雄們的聚會之所,不可思議的事在這裡是極其普遍的,在他們之間甚至都不以為奇了。
古費拉克重複說:「快點!」
人群中有個人向馬呂斯喊道:「由你指定吧,哪一個該留下。」
那五個人齊聲說:「對,由你選定,我們服從。」
馬呂斯不相信還有什麼事能更使他感情衝動,但想到要選一個人去送死,他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心頭。他的面色本來已經煞白,不可能變得更蒼白了。
他走向對他微笑的五個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冒著烈火,一如古代堅守塞莫皮萊的英維的目光,都向馬呂斯喊道:「我!我!我!」
馬呂斯呆呆地數了一下,確是五個人!然後他的視線移到下面四套制服上。
正在這時,第五套制服,好比從天而降,落在這四套上面。
那第五個人得救了。
馬呂斯抬頭認出是割風先生。
冉阿讓剛走進街壘。
可能他已探明情況,或由於他的本能,也許是碰巧,他從蒙德都巷子來。幸虧他那身國民自衛軍的制服,很順利地就通過了。
起義軍設在蒙德都街上的哨兵,不為一個國民自衛軍發出警報信號。這哨兵讓他進入街道時心裡想:「這可能是個援軍,大不了是個囚徒。」哨兵要是玩忽職守,這一時刻可是太嚴重了。
冉阿讓走進稜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這選出的五個人和四套制服上。冉阿讓也看到聽到了一切,他不聲不響地脫下自己的制服,把它扔在那堆制服上。
當時情緒的激動是無法描繪的。
博須埃開口問道:「他是什麼人?」
公白飛回答:「是一個拯救眾人的人。」
馬呂斯用深沉的語氣接著說:「我認識他。」
這種保證使大家放了心。
安灼拉轉向冉阿讓說:「公民,我們歡迎你。」
他又接著說:「你知道我們都將去死。」
冉阿讓一言不發,幫助他救下的那個起義者穿上他的制服。(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