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地之大,無我立錐之地
回到重慶後第二天,老保姆的女兒劉素清(七十年代被火車軋死了)就領著我去王家坡派出所上戶口。派出所不准,理由是:上面規定要嚴格限制城市戶口,原則上只准出不准進,另外,我又不是劉家的人。我頓時慌了手腳,戶口等於第二生命,沒有它,就沒有工作權和居住權,也沒有糧食供應和生存所需的各種票證供應,就意味著我呆在這個城市非法,根本無法在這兒生存。
我抱著一線希望去市勞動局,找到辦公室楊家修,他是我當「右派」前的老同事,請求他設法解決,他只是叫我先回去,後天來打聽消息。
第二天,我和劉素清又去派出所說情,還是不行,他們叫我找原單位。我是被單位開除了的人,回去有什麼用?還有,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但是我走投無路,只得厚著臉皮試一試。我回到學校一問,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又灰溜溜離開。
10月6日,我抱著一線希望,又去勞動局找楊家修,但沒有見到他,一位女同志接待我。她叫我先到「公社」聯繫一下(此時的派出所都改稱「公社」)。她還叫作好思想準備,如果「公社」解決不了的話,只好返回原籍。一聽說「返回原籍」我的頭嗡的一聲:完了!完了!我有何面目去見家鄉父老?!
當天夜裏,我正躺在床上愁得睡不著,突然街道治安委員領著一幫人來查戶口,有人認出了我,說我是右派。我說我已經回到「人民隊伍」中來了。他們說:「那你就是『人民隊伍』中的『右派』。」老保姆一家為我說了許多好話,但他們堅持說,沒有戶口就必須走人。我說時間已經晚了,明天一定搬走,這夥人這才甘休。這事讓我意識到,我仍然是個「右派分子」,是一個人民的「敵人」,所謂「回到人民隊伍」中來,不過是分化「敵人」的一種手段。我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愚弄了。
這天夜裏,我第一次聽到地、富、反、壞、右聯在一起的「五類分子」的稱號,以前只叫四類分子,沒有把「右派」排進去。我從這些人的口裏知道,我已經被排在「五類分子」的行列中了,我已經成了這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裏敵對階級中的一分子了。
第二天,我冒著濛濛的細雨,離開了黃沙溪老保姆家,搬到大坪旅館住下。然後,立即去大坪派出所(已改名叫「公社」),我把情況向他們談了,並出示了中川鋼鐵廠的證明文件,我對他們說,因為我的戶口原來在這裏註銷的,我現在已解除勞教回來了,我應該再回到這裏來上我的戶口。
他們認為,像我這種既無單位又無家庭,況且又是一個「右派」勞教釋放分子,在重慶上戶口是不可能的,應作好回原籍的思想準備。
當時既然在重慶上不了戶口,為什麼不返回中川呢?但我被中川那淒慘和恐怖的日子搞怕了,心想山東老家總比勞改營好吧。另外,那時我對政治宣傳機器報喜不報憂還沒有完全看穿,報上把「人民公社」吹成「社會主義幸福的天堂」,我還存在著幻想,認為全國農村總的形勢應當是好的。
10月8日上午,派出所正式答復我,不能在重慶上戶口,必須返回原籍,並叫我立刻辦理手續。這些天,我過夠了這種顛沛流離,舉目無親,無家可歸的日子,對回山東老家,也有了思想準備,因此我二話沒說(即便說也無用),立刻辦了手續。
下午六點鐘,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旅館,房主突然逼著我馬上搬走,說我事先沒有辦理當晚繼續住店的手續,床位已賣給了新來的住客了。這時天色已晚,我苦苦請求,他不由分說地將我的東西往門外搬。記得小時候看小說《隋唐演義》,秦瓊被店小二趕出店門,沒想到那種狼狽地步落到我頭上了。我只好背著行李去了火車站的「太和」旅館,因時間已晚這裏也早已客滿,我說了一大堆好話他們才象打發狗一樣地說:「好,睡在地上!」
那天,還有個插曲,當我走到大坪虎頭岩時,猛然想起死去的難友方田,想起他臨死前淚流滿面的託付。這裏離方田家已不遠,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何況是臨終之託,儘管我落到這般地步,心情很不好,但不能對不起朋友。我又想不能失去這個機會,以後就沒有了。於是,我找到化龍橋黃桷堡小學,見到了方田的愛人張琳老師和方田的老母親。我如實地把方田臨死時的遺言轉告了她們。
她們婆媳二人抱頭痛哭,哭得那個淒慘啊……
她們非要留我吃飯,那是饑荒年,我怎麼忍心吃她們那點糧。她們拉著我不准走,給我煮了一小罐飯,接著方田的母親(她是一雙小腳)顫顫顛顛爬到黑黢黢的床下,摸摸索索掏出一個皮蛋,背著方田的兩個孩子,剝開,一下子壓入我飯裏。方田家一貧如洗,那皮蛋是他家裏最珍貴的東西呀。
從方田家出來,我不知往何處走,想來想去,只剩下回山東老家一條路了。可是,我有什麼臉面回去見父老鄉親?回去後又怎麼生存?
此時此刻我刻骨銘心地體會到,在這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裏,一個人一旦離開了組織(單位),就沒有生存的空間,甚至去當「和尚」、當「叫化子」也無容身之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