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惡夢中死神的猙獰
一天,全隊在集合開飯時,別的班裏有個勞教分子因精神太痛苦,買了一瓶烈性虎骨酒(那時買不到酒,就只有以虎骨酒代酒),一氣喝了下去。喝完不久,他酒性大發,坐在地上放聲痛哭,剛吃進肚子的飯菜嘔吐了一地。我們班有個叫董永泉的同學(「右派」,原成都市公安局的幹部),見到嘔吐出來的那些飯菜時,立即趴在地上,用雙手捧起來就往嘴裏送。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見到人變為狗的行為,可見那時犯人餓到何種程度。
有一天早上,輪到我和另一個同學天不亮去廚房打稀飯,炊事員正準備分稀飯,突然一聲巨響,裝稀飯的大木桶爆裂了,稀飯流了一地。那些等著分飯的同學頓時不約而同地撲上去,用雙手捧起地上的稀飯就往嘴裏送,我猶豫了片刻,也跟著撲上去……
在那個年代,一個人只要被投入勞改隊,就沒有什麼人格尊嚴可言,不管你過去是個英雄好漢,還是儒雅的文化人,都得象狗一樣地活著。寫到這裏我順便舉兩個例子。我的一個難友名叫王猛(1938年的老革命,原重慶中梁山煤礦黨委書記,「右派」平反後,任重慶市高參室主任),有人懷疑他偷吃了別人的一罐米飯,他死不承認,結果被大繩五花大綁地捆在電線杆子上由犯人鬥打,手臂被打成終身殘廢。那副慘相是我親眼看見的。另外我班裏有個從峨邊勞改農場來的同學,他告訴我,他親眼看見原西南師範學院教授、「右派」董時光(留美歸國)狼狽不堪的樣子——為了搶到桶裏剩下的稀飯,把金絲眼鏡和帽子都擠落在稀飯桶裏。我還親眼看到原國民黨的上校軍官黃x x 撿煙屁股吃,這些都成了見慣不驚的事。有人說「勞改營中無英雄」,這句話我深有體會。
那時,吃點豬肉難於上青天。盼了好久,聽說因為上面的大官要來視察而沾了光終於打了一次「牙祭」。每人只有老秤(16兩算一斤的稱)3兩肉。此事成了隊裏的特大新聞,作為鼓動大家放「衛星」的動力,傳播在工地上。
人心激動,一片歡騰。
肉從廚房打來後,各班、組的人員都蹲在地上,圍成一個圈,每人面前擺著自己的盅或碗,班裏分菜的值日,拿著筷子一塊塊地根據肉塊的大小配搭著,往每個碗裏夾,周圍的人一個個眼睛鼓得大大的,死死盯著每塊肉的大小。肉夾完後,再把盆子裏剩下的肉湯,用小湯匙平均分到每個碗裏去。分完後,分菜值日當眾聲明:「誰認為我自私,可以端我那碗肉吃」。
一般情況下,大家各端各的那碗肉,遇到有人認為分得不公平吵鬧起來時,只好把肉碗擺在地上,順碗的次序編成一、二、三……的數位,然後把數位寫在每一張紙條上,拈成一個紙團,每人抓一個紙團當眾打開,按上面的數字對號端肉碗。這種吃肉的方式,即使在「叫化子」中,也難以找到記錄。
我們班裏有一個名叫馬正儀的同學,病重躺在鋪上,臨死那天,正趕上隊裏吃肉。他一聽說吃肉,忽然間清醒過來,用手指著嘴,口張得很大,有人問他是不是想吃肉?他已說不出話,只是點頭。開飯時,一位同學把他分得那碗肉端上來,一塊塊的用筷子夾在他的嘴裏,他吃了幾塊肉後,才斷了氣。
除了饑餓,還有其他死亡的威脅。那時候,露天採礦的工地上,經常開山放炮,有時幾處工地上同時點火,以敲鑼聲為警告,一時間,炮聲隆隆,山崩地裂。有一次,排炮過後,在規定的時間內,我向工地走去,突然附近工地上,一眼瞎炮轟隆一聲巨響,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剛好落在我面前一公尺遠的地方,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如果我向前多走一步,那麼我也就變成了火燒埂山上的野鬼了。
在火燒埂的日日夜夜,真是一言難盡!它是占我勞教時間最長(約占四分之三),最殘酷,最恐怖的日子,同當年我隨軍南征北戰的戰場上相比,其險惡的環境,有過之而無不及。
還有,性質完全不同。
在戰場上死得壯烈死得光榮,而在這裏,死得屈辱死得卑賤。在戰場上,雖然生活艱苦、緊張、險惡,但有同志間的愛心和溫暖,但在這裏,是暴力強壓下的苦役、饑餓、精神上和肉體的殘酷折磨和對「人格尊嚴」的侮辱。更使人痛苦的是,我還不敢喊冤叫屈,必須裝成一個真正的「階級敵人」來接受這種所謂的「改造」,來扮演這場人間難演的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