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死亡的幽谷(12)火燒埂勞改營
二、火燒埂勞改營
中川鋼鐵廠離樂山城西南40公里路程,地處峨眉山支脈的三峨山麓中的大渡河畔,離近代名人郭沫若的故鄉沙彎鎮3華里。中川鋼鐵廠散落在周圍幾十華里的山區裏,是四川省樂山專署公安局辦的一個勞改和勞教合為一體的勞改營。
這裏有5,000(也有說一萬)餘勞改和勞教人員,分編了若干車間,車間下面又分編了若干勞改隊,這些勞改隊散居在遠近的一些山頭、山腰間,只有廠部附近是塊山間小平原,有一條直通沙彎鎮的大道。
我們的任務是大煉鋼鐵,勞改營的人被分為採礦、冶煉、運輸、基建、燒磚瓦、種菜等不同的工種。隊長由公安人員擔任,還有少數勞改刑滿釋放後的就業人員,協助隊長工作,本來這是個很大的勞改營,「大躍進」開始後,這裏便掛出了「樂山專署中川鋼鐵廠」的牌子。據說,西面離這裏百里遠的峨邊縣,也有這樣大的一個勞改營。
我從1959年4月24日被押送到這裏勞動教養,到1960年9月5日解除勞教,為期一年零四個月零九天。這時候,全國正處在極「左」路線愈演愈烈的時期,「人民公社」、「大躍進」、「大煉鋼鐵」等等狂熱的運動層出不窮。緊接著,又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大批老百姓餓死的年代。
處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的勞改營,將是何等情況的呢?
我們先到廠部,只見到處張貼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改惡從善,唯一出路」等觸目驚心的巨幅標語。還看到一些由持槍民警押著的犯人,這些犯人正在擔運礦石,氣氛恐怖可怕,這對我精神上是一個極大的威懾。此時此刻我的神經高度緊張,感到恐怖極了,認為我這輩子完了。
我們被分配到火燒埂採礦四隊,四隊離廠部八、九里路,要翻越一座大山。
此時,已是黃昏,細雨不停地落,大家背著行李,拖著疲勞、饑餓的身子,跟著帶隊的公安人員,沿著泥濘崎嶇的山間小路,摸索著爬上了火燒埂山頂。到達住地,已經是夜裏10點多鐘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我舉目四望,這火燒埂是萬山叢中的一個山崗,遠近山巒層層疊疊,在這茫茫群山裏,人煙稀少,滿目荒涼。我好像進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頓時,觸景傷情,想到歷代那些得罪了權貴,被發配到荒涼不毛之地的歷史人物。我只有仰天長歎無可奈何。
在山上背風的地方,修建了幾排臨時茅草棚。棚子中間,有一條人行道,兩邊搭了兩排長長的大通鋪,上面鋪了些稻草,我們就睡在這四面透風,還漏雨的草棚裏。夜裏,人擠人地睡在這兩排大通鋪上,外面陣陣山風夾雜著野獸的叫聲。室內兩盞油燈,陰森森的,燈光黯淡,常夜不熄,一個大尿桶就放在門背後,臭氣熏天。
我們的任務是露天開採鐵礦,後來,改為運輸礦石到化鐵爐。
全隊大約有300餘人,都是從成都、重慶兩地送來的勞教分子,另外,有兩三名勞改刑滿就業人員,協助公安幹部做些具體管理工作,如:管伙食、生產、工具等。在編班時,劉隊長(劉丙仁)指定我為一班的班長,我那個班大部分人員是從重慶來的,有40餘人,共分三個小組,並選出組長,指定我當班長的原因是劉隊長事先知道我的歷史身世,因為我原是共產黨的南下幹部,有一定的領導經驗和信任度。勞改單位有個特點,就是除隊長是公安人員外,班組都是利用勞改人員管理勞改人員,我成了被利用者。
勞教人員之間的稱呼一律稱「同學」,見隊長講話時,要立正,規規矩矩地洗耳恭聽,要絕對服從。每天早晚兩次全體集合,由隊長點名訓話,個人活動範圍在警戒線內,嚴禁超越,否則以逃跑論處,哨兵就可以開槍射擊。吃飯按工種定量,每月36斤糧(礦工是最苦最危險的工種)。
剛開始,每天早上7點到晚上7點,共勞動12個小時,包括中午吃飯在內,不久以後,每人都發了勞教服穿在身上,以示區別與眾不同的罪犯身分,這是對我人格的極大侮辱,在一個好人身上披上一張「罪犯」的畫皮,叫人心裏何等的痛苦難受!但既然落到這般地步了,也只能忍受。反抗是徒勞的,只有死路一條;逃跑也行不通,那些被抓回來的逃跑犯人,在全體勞教分子的面前,被吊在樹上,由犯人來鞭打犯人,那淒慘的哀叫聲,令人心驚膽戰,即使僥倖逃出警戒線,改名換姓,也是徒勞。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汪洋大海裏,誰敢收留你?此外,沒有戶口和糧食關係,根本無法生存。比如,另一個隊的一個勞教犯逃跑後,被山裏的農民剝光全身衣服,只穿條短褲,五花大綁捆著送回來……
在此絕境中,只有想辦法改變自己的處境最現實,要做到這一點,唯有咬緊牙關拼命勞動,同時,老老實實地認罪服法。這樣,才能爭取早日解除勞教,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到人民隊伍」中去。當時,「回到人民隊伍」是最打動囚徒們心靈的口號。
為了活命,為了我的後半生,我橫下一條心,要從絕境中闖出一條生路來,「回到人民隊伍」中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