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個拼湊罪狀的地方2
他背後有一張椅子,他頹然落下,如坐針氈,惟恐別人看見他。坐下以後,他利用審判官公案上的一堆卷宗,遮著自己的臉,使全廳的人都看不見他。現在他可以看別人,而別人看不見他了。他漸漸安定下來,他已經完全回到現實的感受中來,心情的鎮定已使他達到能聽的程度。
巴馬達波先生是陪審員之一。
他在找沙威,但是不見他。證人席被記錄員的桌子遮著了。並且,我們剛才說過,廳裡的燈光是暗淡的。
他進門時,被告的律師正說完他的辯詞。全場空氣已到了最緊張的程度,這件案子開審已有三個鐘頭了。在這三個鐘頭裡,大家眼望著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窮極無聊、極其糊塗或極其狡猾的東西,在一種駭人聽聞的真情實況的重壓下一步步折伏下去。這個人,我們已經知道,是個流浪漢,被別人發現在田野中,拿著一根有熟蘋果的樹枝,這樹枝是從附近一個叫別紅園的圍牆裡的蘋果樹上折下來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已經作了一番調查,證人們剛才也都發了言,眾口一詞,討論中真相大白。控詞裡說:「我們逮捕的不僅是個偷水果的小偷,不僅是個賊,我們手裡抓獲的是一個匪徒,一個違反原判、擅離指定住址的累犯,一個舊苦役犯,一個最危險的暴徒,一個久已通緝在案名叫冉阿讓的奸賊,八年前,從土倫牢獄裡出來時,又曾手持凶器,在大路上搶劫過一個叫小瑞爾威的通煙囪的孩子,罪關刑律第三百八十三條,一俟該犯經過正式證明,確係冉阿讓,當即根據上述條文另行追究。他最近又重行犯罪。這是一次再犯。請先處罰他的新罪,容後提審舊案。」被告在這種控詞前,在證人們的一致的意見前,瞠目結舌,不知所對。他搖頭頓腳表示否認,或是兩眼朝天。他口吃,答話困難,但是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表示不服。在這一排排擺開陣式、向他溺戰的聰明人面前,他簡直是個傻子,簡直是個陷入了重圍的野人。可是目前正是威脅他未來生活的緊急關頭,他的嫌疑越到後來越大,全體觀眾望著這種極盡誣陷、逐漸向他緊逼的判決詞,比起他自己來還更擔憂些。還有一層可慮的事,假使他被證實確是冉阿讓,小瑞爾威的事將來也得判罪,那麼,除監禁以外,還有處死的可能。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呢?他那副冥頑不靈的表情是什麼性質的呢?是愚蠢還是狡獪?是懂得很清楚還是完全不懂?對這些問題聽眾各執一辭,陪審團的意見彷彿也不一致。這件疑案,既驚人也捉弄人,不但暖昧不明,而且茫無頭緒。
那個辯護士談得相當好,他那種外省的語句,從前無論在巴黎也好,在羅莫朗坦或蒙勃裡松也好,凡是律師都習慣採用,早已成為律師們的詞藻,但今天這種語句已成古典的了,它那種持重的聲調、莊嚴的氣派,正適合公堂上的那些公家發言人,所以現在只有他們還偶然用用;譬如稱丈夫為「良人」,妻子為「內助」,巴黎為「藝術和文化的中心」,國王為「元首」,主教先生為「元聖」,檢察官為「辯才無礙的鋤奸大士」,律師的辯詞稱「剛才洗耳恭聽過的高論」,路易十四的世紀為「大世紀」,劇場為「墨爾波墨涅殿」,在朝的王室為「我先王的聖血」,音樂會為「雍和大典」,統轄一省的將軍為「馳名的壯士某」,教士培養所裡的小徒弟為「嬌僧」,責令某報該負責的錯誤為「在刊物篇幅中散佈毒素的花言巧語」等等。這律師一開始,便從偷蘋果這件事上表示意見,要說得文雅,那確是個難題;不過貝尼涅•博須埃在一篇祭文裡,也曾談到過一隻母雞,而他竟能說得洋洋灑灑,不為所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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