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腦海中的風暴8
汗從他額頭上流出來。他望著那兩個燭台,茫然不知所措。這時,在他心裡說話的那聲音還沒有說完。它繼續說:「冉阿讓!在你的前後左右將有許多歡騰、高呼、讚揚你的聲音,只有一種聲音,一種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要在黑暗中詛咒你。那麼!聽吧,無恥的東西!那一片頌揚的聲音在達到天上以前,全會落下,只有那種詛咒才能直達上帝!」
那說話的聲音,起初很弱,並且是從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發出來的,一步一步,越來越宏亮越驚人,現在他聽見已在他耳邊了。他彷彿覺得它起先是從他身體裡發出來的,現在卻在他的外面說話了。最後的那幾句話,他聽得特別清楚,他毛骨聳然,向房裡四處看了一遍。
「這裡有人嗎?」他惝恍迷離地高聲問著。
隨後他笑出來了,彷彿是癡子的那種笑聲,他接著說:「我多麼糊塗!這裡不可能有人。」
那裡有人,但是在那裡的不是肉眼可以看見的人。
他又把那兩個燭台放在壁爐上。
於是他又用那種單調、沉鬱的步伐走來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個人從夢中驚到跳了起來。
那樣走動,使他舒適了一些,同時也使他興奮。有時,人在無可奈何的關頭總喜歡走動,彷彿不斷遷移地方,便會碰見什麼東西,可以向它徵詢意見。過了一會兒,他又摸不著頭腦了。
現在他對自己先後輪流作出決定的那兩種辦法,同樣感到畏縮不前。湧上他心頭的那兩種意見,對他好像都是絕路。何等的惡運!拿了商馬第當他,何等的遭遇!當初上帝彷彿要用來鍛煉他的那種方法,現在正使他陷於絕境了!
對未來,他思考了一下。自首,偉大的上帝!自投羅網!他面對他所應當拋棄和應當再拿起的那一切東西,心情頹喪到無以復加。那麼,他應當向那麼好、那麼乾淨、那麼快樂的生活,向大眾的尊崇、榮譽和自由告別了!他不能再到田野裡去散步了,他也再聽不到陽春時節的鳥叫了,再不能給小孩子們佈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種表示感激敬愛而向他注視的和藹目光了!他將離開這所他親手造的房子,這間屋子,這間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這時對他都是嫵媚可愛的。他不能再讀這些書了,不能再在這小小的白木桌上寫字了!他那唯一的女僕,那看門的老婦人,不會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來給他了。偉大的上帝!代替這些的是苦役隊,是枷,是紅衣,是腳鐐,是疲勞,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駭人聽聞的事。在他那種年紀,在做過他那樣的人以後!假使他還年輕!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將以「你」稱呼他,受禁子的搜查,挨獄警的棍子!赤著腳穿鐵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檢驗鏈鎖人的錘子!忍受外國人的好奇心,會有人向他們說:「這一個便是做過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的那個著名的冉阿讓!」到了晚上,流著汗,疲憊不堪,綠帽子遮在眼睛上,兩個兩個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軟梯爬上戰船的牢房裡去!呵!何等的痛苦!難道天意也能像聰明人一樣殘酷,也能變得和人心一樣暴戾嗎!
無論他怎樣做,他總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為難的話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獄做天使。
怎樣辦,偉大的上帝!怎樣辦?
他費了無窮的力才消釋了的那種煩惱又重新湧上了心頭。他的思想又開始紊亂起來。人到了絕望時思想便會麻痺,不受控制。羅曼維爾那個名字不時回到他的腦海中來,同時又聯想到他從前聽過的兩句歌詞上。他想起羅曼維爾是巴黎附近的一處小樹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侶總到那裡去採丁香。
他的心身都搖曳不定,他好像一個沒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著。
有時他勉強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後一次努力,想把那個使他疲憊欲倒的問題正式提出來,應當自首?還是應當緘默?結果他什麼都分辨不出。他在夢想中憑自己的理智,就各種情況初步描摹出來的大致輪廓,都一一煙消雲散了。不過他覺得,無論他怎樣決定,他總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無可幸免的;無論向右或向左,他總得進入墳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時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憐!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狀態。他並不比開始時有什麼進展。
這個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惱下掙扎。在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個彙集了人類一切聖德和一切痛苦於一身的神人,正當橄欖樹在來自太空的疾風中顫動時,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顯得陰森慘暗的苦酒推到一邊,久久低回不決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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