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言未了,蒼頭送上茶來,是兩個舊瓷茶碗,淡綠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撲鼻。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內去,笑道:「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令我腐臭之氣,沾污牙齒,此後只許談風月矣。」子平連聲諾諾,卻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覺得清爽異常。嚥下喉去,覺得一直清到胃脘裡,那舌根左右,津液汨汨價翻上來,又香又甜。連喝兩口,似乎那香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說不出來的好受,問道:「這是什麼茶葉?為何這麼好吃?」女子道:「茶葉也無甚出奇,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卻虧了這水,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無非種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聽窗外有人喊道:「璵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聲?」女子聞聲,連忙立起,說:「龍叔,怎樣這時候會來?」說著,只見那人已經進來,著了一件深藍布百衲大棉襖,科頭,不束帶亦不著馬褂。有五十來歲光景,面如渥丹,鬚髯漆黑,見了子平,拱一拱手,說:「申先生,來了多時了?」子平道:「到有兩三個鐘頭了,請問先生貴姓?」那人道:「隱姓埋名,以黃龍子為號。」子平說:「萬幸,萬幸!拜讀大作,已經許久。」女子道:「也上炕來坐罷。」黃龍子遂上炕,至炕桌裡面坐下,說:「璵姑,你說請我吃筍的呢。筍在何處?拿來我吃。」璵姑道:「前些時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記,被滕六公佔去了。龍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黃龍子仰天大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這『璵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罷?」女子道:「小名叫仲嶼,家姊叫伯璠,故叔伯輩皆自小喊慣的。」
黃龍子向子平道:「申先生睏不睏?如其不睏,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遲遲起來最好。柏樹峪地方,路極險峻,很不好走。又有這場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大約明日午牌時候,可以到集上關帝廟。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正好相遇了。」子平聽說大喜,說道:「今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黃龍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說『回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黃龍子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公直當《桃花源記》讀可矣。」就舉起茶杯,品那新茶。
璵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亦舉起杯來詳細品量。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簌簌價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竦,勃然色變。黃龍道:「這是虎嘯,不要緊的。山家看著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雖知他會踢人,卻不怕他。因為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與虎相習,尋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黃龍道:「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這樣。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所以古人說,龍若離水,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裡做官的人,無論為了甚麼難,受了甚麼氣,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離了那個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平連連點頭,說:「不錯,是的。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裡,為何就有這大的威勢,是何道理呢?」黃龍子道:「你沒有念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虛堂就是個小空谷,空谷就是個大虛堂。你在這門外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璵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璵姑道:「龍叔,這是何苦來!我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裡,彈好琴的多著呢,何必聽我們這個鄉裡迓鼓!倒是我去取瑟來,龍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兒。」黃龍子說:「也罷,也罷!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裡去彈罷!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裡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說罷,便走下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裡面去坐,璵姑引路。」
璵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走過中堂,揭開了門簾,進到裡間。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著書畫。朝東一個窗戶,窗下一張方桌,上榻面前有個小門。璵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進了榻旁小門,彷彿迴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北窗看著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彷彿山倒下來價響,腳下震震搖動,子平嚇得魂不附體。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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