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店夥說到將掌櫃的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夥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裡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裡,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碰見了府裡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著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在飯店裡多吃了兩盅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裡的小師兄呢,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著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裡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裡人人都耽著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夫來搬上車子。店夥送出,再三叮嚀:「進了城去,切勿多話。要緊,要緊!」老殘笑著答道:「多謝關照。」一面車夫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跑堂的來問了飯菜,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裡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裡。只見上房裡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裡放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夫穿了棉襖褲,也戴著大帽子,在那裡吃餅。又有幾個人穿著號衣,上寫著「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裡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過了許久,見上房裡家人喊了一聲「伺候」,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裡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裡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台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聲,抬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裡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裡見過的呢?……」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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