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于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于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裡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到晚,于學詩、于學禮先後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裡,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殘道:「于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老董說道:「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麼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裡,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四個人死後,于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趟,商議著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裡偌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眾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于家香煙絕了。』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麼不可。』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裡多添個屈死鬼。你想,撫台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麼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為憑的,我們是憑空裡沒有證據的。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誰知道就鬧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董說罷,復道:「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于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裡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于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老董說:「多著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麼著了?大家等你挖麵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麵做飯。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裡。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順便坐下,看櫃台裡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好嗎?」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裡拿著一個粗碗,看櫃台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麼些強盜呢?」那人道:「誰知道呢!」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著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裡,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那人說:「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裡已經擱了許多淚,未曾墜下。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著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裡,就嗚咽的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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