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墮地,其泣也呱呱。又其老死,家人環繞,其哭也號啕。然則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終也。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蓋哭泣者,靈性之現象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不與焉。
馬與牛終歲勤苦,食不過芻秣,與鞭策相終始,可謂辛苦矣。然不知哭泣,靈性缺也。猿猴之為物,跳擲於深林,厭飽乎梨栗,至逸樂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故博物家云:「猿猴,動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靈性也。古詩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斷人腸。」其感情為何如矣!
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計有兩類:一為有力類、一為無力類。癡兒騃女,失果則啼,遺簪亦泣,此為無力類之哭泣。城出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此有力類之哭泣也。有力類之哭泣又分兩種: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甚勁,其行乃彌遠也。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王之言曰:「別恨離愁,滿肺腑,難淘瀉,除紙筆,代喉舌,我千種相思向誰說?」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豔同杯」者,千芳一哭,萬豔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鍊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
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內千芳,人間萬豔,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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