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十度的法則(摘錄)
「能在北方生存,才是道地的北方人。不僅是酷寒……還有那份無聲、可怕的威脅。死寂的日子無邊無盡,想到自己是這片白色蠻荒之地上的唯一一名人類,這念頭對愛好有人陪伴的人類而言可怕異常,難以保持心理正常。」──伯特.漢森(阿拉斯加內陸區美國聯邦法院副執法官)
在諾姆東方六七四哩處,內陸城鎮內南納的兩房火車站內,「野人」比爾.夏儂正焦躁地等待著。現在是一月二十七日禮拜二,差不多晚上九點,他一直在等從安哥拉治的畢森醫生那裡送來的血清。火車在二十四小時前載著二十磅重的包裹離開安哥拉治,隨時都會抵達。
內南納是長達四七○哩的鐵路上的倒數第二站,這條鐵路從位於阿拉斯加灣的南方海港西華德起始,直抵費班克。長久以來,內南納是兩條主要內陸水道,內南納河和塔納納河的交會處,為阿沙貝肯印地安聚落所在,以及印地安人進行貿易或舉行「散財宴」的傳統聚集地。內南納以前曾有過陷阱捕獸獵人、貿易商和礦工穿流而過,但一九一五年開始的鐵路建造工程改變了一切。等鐵路於一九二三年竣工時,內南納遂成為阿拉斯加南方和內陸區間物資和乘客的主要集散地。
內南納被選為運送血清的起點,是因為它是鐵路和諾姆郵件路徑的交會之處。運送血清的三百哩路如果從安哥拉治開始由火車運載,可節省下幾天時間,但血清一旦抵達內南納後,眼前仍有廣闊的六百七十四哩陸路要橫越,而想在冬季穿越這一帶阿拉斯加地區只有一種方式,那就是狗拉雪橇。
一頭金髮、身材瘦高的「野人」比爾.夏儂什麼都會一點,他像那地區的許多男人一樣,雜而不精。他是郵差、礦工、陷阱捕獸獵人,也是不懼艱難的趕狗駕駛。他在此地區很有名,因為他擁有速度最快的狗隊。他高超的駕駛技巧,加上暴躁的脾氣、機智,和願意冒險犯難的火爆組合,無疑讓他贏得他的封號。他也不令人意外的是酷寒天候的專家。今晚,他艱辛習得的知識和技巧,將會接受比以往還要嚴厲的考驗。
在他前往火車站的路上,夏儂感覺戶外氣溫已經降至華氏零下三十或四十度哠,這在這個時節是很常見的。當天氣如此寒冷時,人的呼吸會形成冰晶,所以吸氣時空氣會弄痛鼻孔,很像蜜蜂的螫叮,疼痛也會使深呼吸的動作愈來愈短。即使在火車站裡,他都需要將身軀縮成球狀來保暖,他的毛皮派克大衣幾乎垂至膝蓋。
如果是照著監督接力傳送的州長部下愛德華.韋茲勒的命令的話,夏儂會在晨曦乍現之際才出發。那時,太陽光會讓路徑稍微溫暖,駕駛也有比較清楚的視線。不過夏儂仍舊決定要違逆許多趕狗人不願挑戰、但卻時常違反的生存法則。「野人」比爾.夏儂準備打破「四十度的法則」。這條法則警告趕狗人避免在華氏零下四十度以下和四十度以上時驅趕狗隊。超過華氏四十度,哈士奇容易體溫過熱,有脫水的危險;而在零下四十度時外出,(水銀在零下三十八度時結凍),被容許犯的錯誤更少。駐紮在塔納納這個內陸村莊的美國陸軍禁止阿兵哥在氣溫如此低時外出巡邏。
而今晚是華氏零下五十度。
在任何天候情況下,趕狗都是件危險差事,駕駛若胡思亂想他可能在路上遭遇的各種死法,不啻是自我折磨。一道低垂的樹枝會將粗心大意的駕駛擊昏;北美麋鹿也許會突然出現在河彎處,被奔跑的狗兒驚嚇,衝出來準備大開殺戒;駕駛也許會自雪橇上跌落,或在沒有食物或補給品的情況下受困;他可能全身濕透,連火柴都弄濕,在凍死前來不及升起營火。死亡靜靜等待在河流和路徑的每個險處,而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天候中,喪生的機會大幅提高。
夏儂的狗隊有九隻狗,領袖犬是小黑,一隻五歲大的哈士奇,胸前有道十字白毛。夏儂曾吹噓說小黑是狼的子孫,在牠身上可看見野性和馴化的浪漫組合,融合得天衣無縫。傑克.倫敦曾描述這類狗種,但其實這觀念不切實際。狼慣於出外獵捕;牠們不拉雪橇。幾位礦工可能曾經成功從狼養育出雪橇犬,試圖培育出腳掌更厚、速度更快和嗅覺更敏銳的後代,但狼和狗的混血種沒有多大用處。雖然阿拉斯加據說曾有過一、兩支狼狗狗隊,但大部分的專家主張這類混血種只是個迷思,狼狗本性難以駕馭,攻擊性和地域性都強,硬將牠們納入狗隊中反而危險萬分。
夏儂原本在阿拉斯加內陸區的陸軍裡當鐵匠,離開陸軍後,他收養了小黑。過去幾年來,小黑協助他運送郵件,運載物資和補給品到他的銅礦區去,並在附近森林裡追蹤陷阱。到現在,夏儂已經很熟悉小黑的情緒、力量和弱點,反之亦然。
但,狗隊中的其他八隻狗都只有兩歲大,這就是另外一個難題,牠們需要嚴密觀察和操縱。索利是擁有冰藍色眼眸的西伯利亞哈士奇;吉米是小黑的後代,其他六隻分別是公主、卡柏、傑克、傑特、大熊和鮑伯。牠們都是優秀的狗兒,夏儂親自養育和訓練牠們,但牠們年輕又缺乏經驗,這是牠們首次要在這麼冷的氣溫下一口氣跑十二個小時,夏儂心知肚明,這幾隻小狗會對他和牠們自己構成危險。
就像韋茲勒說的,夏儂應該等到天亮再上路才是明智之舉,尤其考量到如此低的氣溫。但在這個地區,一個男人不會無緣無故被封上「野人」的封號,夏儂準備冒險一搏。在內南納火車站的河流對岸,陡峭的河堤上,豎立著四十六位阿沙貝肯印地安人的十字架,他們在七年前的流行性感冒大傳染中喪生。十字架默默提醒人們,阿拉斯加原住民對白人帶來的疾病毫無招架餘地。
「該死,韋茲勒,」夏儂告訴郵局督察,「如果有人快死了……我們最好馬上上路。」
一等血清抵達,夏儂就會接過包裹,然後在今晚跑過他被分配到的路段,不管有多冷。到翌晨清早,他不是安然抵達五十二哩遠外的托洛瓦納路邊客棧,就是陷入嚴重危機。
蒸汽火車頭的軋軋排氣聲從遠處傳來,但夏儂和狗還看不到火車。在這個氣溫下,每絲聲音都會透過上方暖空氣和下方沉重的冷空氣形成的空氣隧道大聲迴響,傳達到兩倍之遠。雖然夏儂什麼也看不到,但火車聽起來就像在轉角。當它從漆黑中現身時,蒸汽從火車頭不斷竄出,騰騰往上直冒。一小群人已經聚集在月台上,其中一位是夏儂的妻子,安娜,她是來送行的。她是位堅強的拓荒女性,有著深藍色眼眸和棕色頭髮,過去她常陪著夏儂一起旅行。
群眾的興奮也感染了狗兒,狗兒們套著加墊的皮製背帶使勁跳躍,想用力拉動雪橇。火車還沒完全停止,車掌法蘭克.耐特便跳到月台上,拿著二十磅重的血清包裹跑向夏儂。
夏儂接下這個珍貴的包裹,將它緊緊綁在雪橇上。他再次檢查背帶和主繩,並確定緊急補給品都井然有序地放著。稱職的趕狗人一定會帶著一些必備品,包括斧頭、毯子、刀,拿來當帳棚的帆布和生火的工具。他會在一邊口袋裡放著用防水盒裝的火柴,另一邊口袋裡則裝著木屑、乾燥小細枝或一塊樟腦。
夏儂檢查後,相當滿意自己的裝備齊全,他於是跳上滑板,鬆開雪橇,馬上出發。他在路徑上狂奔,直下塔納納河河堤,進入冷冽、黑暗的內陸區。他從來沒有看過有這麼多觀眾特地跑來看他出發,但今晚他沒時間多想,他念茲在茲的唯有他的工作。
一眼望去,雲杉和樺樹綿延不絕,看不見盡頭。樹梢上,點點星光冷冷閃爍,一抹銀色彎月高掛天際。
路徑沿著塔納納河往北,經過三個長而迆邐的河彎後,在三十哩處抵達民托,一座阿沙貝肯人的低地村莊,然後陡然轉西直達托洛瓦納。路徑的地勢多變,由平滑的雪地和倒立的冰刺組合而成,撞到冰刺可能會造成膝蓋淤傷或是摔斷手肘。駕駛常常需要跳下來幫忙用力推雪橇,搖搖擺擺的雪橇令人頹喪不已。
當他們越過塔納納河到東邊的河堤時,狗兒拉緊項圈往前奔,沉重地大口喘氣,在身後遺留下朵朵蒸汽,呼出的氣息懸掛在空氣中半晌,彷彿路徑上的鬼影。在其他任何一種情況下,這片白霧看起來很美麗,但在那晚,這是狗兒在酷寒中奔跑太快的跡象。
夏儂的狗隊掙扎著踩好腳步,但夏儂最後決定路徑實在是已經嚴重損壞,無法繼續行走。他狂叫著「吼!」,命令小黑往左轉,領著隊伍跑上塔納納河。冰凍河川上的溫度會比陡峭河堤低個幾度,但至少那裡的路徑未遭馬兒破壞。
夏儂此舉冒著非常大的危險。在任何一種天候下,在結凍的河川上旅行都危險異常,因為河冰不停改變,前一個路段也許平坦,但下一個路段可能會充斥著陡峭崎嶇的冰雕。大型的冰峰堅硬到足以承受卡車的重量,但其間的狹窄山谷可能輕輕一踩就會劈啪破裂。
天色黑闇,夏儂與足以凍僵人的寒冷奮力抗戰,但他仍能保持警覺,仔細觀察河流上的險處。他特別擔心「氾濫」的問題,這現象在冬季的任何天候都可能發生,但在華氏零下五十度特別可能致命。當河水破冰冒出表面,滲過冰層頂端時,就會導致氾濫。禁錮在冰層下的河水水壓極高,有時會形成三或四呎高的噴泉,濺到冰層數哩遠外,造成冰道滑溜。
在天候較溫暖時,許多雪橇犬喜歡衝過氾濫嬉戲,但在零度以下,狗兒會本能地盡力避開氾濫。如果狗隊在酷寒中奔越氾濫,駕駛必須馬上停下雪橇,砍下雲杉樹枝,生起營火以將莫卡辛靴和襪子烘乾。動作太慢會導致腳趾或腳遭截肢的命運,嚴重時甚至性命不保。
烘乾每隻狗的腳掌同樣重要,因為冰會在肉掌間堆積,磨損肉墊,最後導致跛腳。這是個寒冷又費時的過程,進行時不能戴手套,卻為必要之舉。「在阿拉斯加的路徑上,狗和人一樣重要……而狗沒有腳的話也是無用武之地。」一位旅行經驗豐富的駕駛曾這麼說。
氾濫會迅速地再度結凍,形成脆弱的冰層,在腳下大聲劈啪爆裂或如橡膠般下陷,這些都是警告旅人立即離開的清楚訊號。但一旦氾濫完全結凍成堅硬的光滑表面,它會像玻璃般滑溜,踩上去也很堅固。
奔越冰凍河川的另一種危險是人們口中所說的冰窟,它與氾濫相反。在這兩者中,冰窟造成的威脅較大。優秀的領袖犬儘管能避開氾濫,但牠常常無法及時偵測到冰窟以避開災難。當冰凍河川下的河水退走時,會留下一個深深的中空冰穴,這就是冰窟。它的表面看起來毫無異狀,但當狗隊奔馳而過時,雪橇會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響,像鼓聲一樣。如果狗隊不立即離開,冰層將會塌陷,駕駛則會跌入十到二十呎深的乾燥河床上。
不管遇到何種情況,夏儂都絕對必須保持鎮定,如果他驚慌失措,狗兒們也會感受到,跟著變得不知所措,這只會使情況更糟。在大部分的緊急事故中,駕駛通常讓經驗豐富的領袖犬自行處理,他愈不插手,就愈能盡快脫離險境。整體而言,領袖犬──不論公母──本性沉穩自信。牠們贏得領袖犬的地位不是因為牠們最富攻擊性,而是因為牠們非常聰明。
到目前為止,夏儂的運氣很好。他的狗隊一路避開冰窟或氾濫,小狗們合作無間。但幾個小時後,寒冷慢慢滲透,竄入夏儂的體內。他發覺要讓他的四肢保持溫暖變得愈來愈難。他得立刻採取行動,因此,他開始激烈地向下揮舞手臂,同時不時在滑板上做鴨子划水的動作,希望如此一來,血液會流回手指和腳趾。他的感官知覺逐漸移轉。他的焦點從路徑和狗隊轉移到他無法保持溫暖這件事上。
小黑倏忽轉個大彎,後衛狗聽命地一致跟隨,雪橇因急促轉向而傾斜。夏儂陡然失去平衡,但他還是及時抓住把手,重新站穩。小黑的舉止相當怪異,夏儂剛開始時不由得這樣想,但他後來拼湊線索後發現,小黑轉彎是為了避開一個黑洞,冰層的洞口被下面強勁的水流愈沖愈大,「大到可以拖下整個狗隊」。
小黑不是看見從河流洞口冒出的蒸汽,就是聽到水流沖擊堅硬冰層的聲響。牠甚至可能是感覺到牠腳掌下的冰層因為黑洞迅速擴大,因此而爆裂而傳出來的輕微震動,不管怎樣,牠都立刻做出反應。但有四隻小狗很不對勁。大熊、卡柏、傑克和傑特跑得很不穩定、搖搖晃晃。雪橇犬在最佳情況下,牠們的後腳會踩著前腳的腳印前進,步伐與其他狗一致。但當狗兒疲憊時,腳步會變得雜沓,失去節奏。後腿在舉起時變得緩慢。一旦一隻狗開始蹣跚傾斜,就會在路徑邊緣留下歪歪扭扭的腳印,嚴重落後時,得被其他狗拖著才能往前跑。卡柏、傑克,和傑特顯然已經筋疲力竭,牠們只能光憑毅力和其他狗一起往前飛奔;大熊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去。夏儂已經上路四或五個小時了,氣溫仍在繼續下降,天氣愈冷,時間似乎就流逝得愈慢。
夏儂的僵硬問題沒有自行消失,雪上加霜的是,他想讓血液流到四肢的嘗試似乎無效。如果他不趕快採取行動讓雙腿暖和起來的話,他深知會發生什麼事,他和他的狗兒會喪命,而諾姆得到血清的一線希望會隨之消逝。他身體失溫的速度比他產生熱氣的速度還要快,他的身體試圖禦寒,因此阻絕了通往四肢的血液,讓它集中到更重要的核心的器官。他的臉已經開始僵硬,一隻腳拇指結凍。他行動變得遲緩,這下他知道他該怎麼做了。
夏儂停下狗隊,走下雪橇,他衝到小黑前方,開始快步小跑。狗兒們調整步調,與夏儂保持一致。最後他感覺到血液流回四肢,夏儂知道他的身軀已經足夠溫暖,可以返回雪橇上駕駛。但這只是暫時的。夏儂再度感到疲憊,他後來回憶道,他「因嚴寒而變得茫然若失」。
如同任何老練的趕狗人,他知道他出了什麼事:他正在失溫。@
摘自《極地700哩:一個超越極限的雪橇犬救援故事》 如果出版社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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